屏风后的轻笑还缠在耳边,霍恒扒着窗沿的手指已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昏黄的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光晕剧烈晃动,将屏风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下一秒,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缓缓发力,屏风被推得错开半尺,一道绿影从缝隙里滑了出来——不是走,是“滑”,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绸布,落地时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霍恒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女子就那样站在屏风前,一身绿裙衬得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正是茶客们口中“绝色”的模样。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指尖划过耳后时,动作柔媚得能掐出水来。可霍恒盯着她的脚下,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的裙摆垂在地上,却没有一丝褶皱,更没有脚印,仿佛整个人浮在半空。
“张郎,看你这书倒着拿了半晌,是在考我吗?”女子开口,声音依旧柔媚,可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像生锈的铁器摩擦。
张生茫然地抬起头,嘴角的痴傻笑意更深了:“阿绿……好看。”他的目光黏在女子脸上,连眼珠都没动一下,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光。
女子掩唇轻笑,可这笑却没达眼底,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空无一物。就在霍恒以为她要像寻常妖邪般继续伪装时,异变陡生——
只见女子抬手抓住自己的领口,指尖微微用力,“刺啦”一声轻响,那看似柔软的肌肤竟像绸缎般被掀开了一角!霍恒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不是肌肤,是一张薄薄的、带着体温的人皮,掀开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底下青黑色的皮肉,泛着诡异的光泽。
“妖怪……不都爱藏着掖着吗?”霍恒的脑子“嗡”地一声,无数个念头乱撞,“她怎么敢……当着张生的面……”
还没等他想明白,女子已不再掩饰。她双手抓住人皮的边缘,轻轻一扯,整个人皮竟像脱衣服般被她从身上褪了下来!那动作流畅得可怕,仿佛在脱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外衣,人皮离体的瞬间,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黏连感”,看得霍恒胃里一阵翻涌。
几乎是人皮落地的刹那,周围的温度骤降。
霍恒藏在阴影里的手指瞬间冻得发麻,连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的雾团,刚呵出就凝在半空,像细碎的冰碴。他下意识往窗沿摸了一把,原本带着露水的木沿竟已结了一层薄冰,指尖划过,发出“咯吱”的脆响——不是窗沿,是他上一章记错了的窗棂边框,此刻已彻底被寒气冻透,连木纹里的湿气都凝成了冰棱。
庭院里的绿藤不知何时停止了晃动,叶子边缘泛出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发黑。书房里的油灯火苗也弱了下去,光晕被寒气逼得缩成一团,勉强照亮了女子——不,是恶鬼的本相。
霍恒的瞳孔狠狠震颤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周遭的寒气更甚。
哪还有半分绝色模样?恶鬼的皮肤是暗沉的青黑色,像在泥潭里泡了千年的腐木,布满深深的褶皱,每一条褶皱里都像藏着污泥,随着呼吸轻轻蠕动。眼睛比正常人的大上一倍,像两枚凸起的铜铃,瞳孔是浑浊的黄色,没有眼白,死死盯着张生时,透着非人的贪婪。嘴巴咧开时能看到两排参差的牙齿,尖如利刃,泛着冷光,嘴角甚至能咧到耳根,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血肉。最骇人的是她的十指,指甲长达三寸,呈弯钩状,颜色漆黑,像淬了毒的匕首,轻轻一垂就差点戳到地面。
这副狰狞可怖的模样,与那张“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的人皮形成了惨烈到刺眼的对比,像一幅精美的工笔画被生生泼上了墨汁,只剩扭曲的恐怖。
霍恒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泛起红光——那是仙力即将不受控制的征兆。可脖子上的清心玉突然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贴着他的胸口,传来尖锐的警示。他猛地想起云仙人临走前的话:“妖邪千奇百怪,有的善伪装,有的善逞凶,没摸清底细前,哪怕敌在明你在暗,也绝不能贸然出手。”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仙力,指尖的红光一点点褪去,只剩指尖的冰凉。
恶鬼似乎完全没察觉窗外的窥探,它低头看了眼脚边皱巴巴的人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不满。接着,它缓缓抬起右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黑陶小罐,罐口用兽皮封着。它用指甲挑开兽皮,一股腥臭的黑气立刻从罐里冒出来,熏得霍恒忍不住偏过头,捂住鼻子——那味道比仙山烂泥塘的腐臭还难闻,混合着血腥气与草木的腐朽味。
恶鬼倾斜陶罐,倒出一点粘稠的黑色液体在指尖。那液体像活物似的,在它指尖慢慢蠕动,泛着油光。它拿着液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人皮的内侧,动作竟带着几分诡异的“温柔”。一边涂,它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发出的不是人声,是类似蛇吐信的“嘶嘶”声,伴随着低沉的呢喃,听得人头皮发麻。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黑色液体的涂抹,那张原本皱巴巴的人皮竟慢慢舒展开来,边缘的褶皱一点点抚平,皮肤的触感也从僵硬变得柔软,泛出淡淡的光泽,仿佛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一般,连毛孔都清晰可见。恶鬼涂得极其仔细,尤其是眉眼和嘴角的位置,反复涂抹了好几遍,像是在精心保养一件稀世珍宝。
霍恒看得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这妖邪的可怕——它不仅能剥取人皮伪装,还能靠着这诡异的液体维持人皮的“鲜活”,这背后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而书房中央的张生,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嘴角的痴傻笑意从未消失。恶鬼就在他面前褪下人皮、露出狰狞本相,甚至发出诡异的嘶鸣,他却像聋了瞎了一般,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偶尔有黑色的雾气飘到他面前,他还会下意识地吸吸鼻子,露出满足的神情,仿佛吸入的是什么沁人心脾的香气。
“被迷得太深了……”霍恒心里沉甸甸的。云仙人说过,妖邪的幻术分三六九等,最恶毒的不是让人产生幻觉,是直接侵蚀神智,把活人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看张生这模样,显然早已被这恶鬼的妖法彻底控制,连基本的危险感知都消失了。
也难怪这恶鬼敢如此明目张胆。在它眼里,张生早已不是“猎物”,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摆设”;而这书房,是它绝对安全的“巢穴”,根本不怕被拆穿。
霍恒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的清心玉,玉坠的温度已从滚烫转为灼痛,提醒他这恶鬼的修为远非他能轻易对付。他的指尖再次泛起红光,这次不是失控,是他下意识地凝聚仙力——看着张生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看着恶鬼那狰狞的嘴脸,他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用红光剑劈向那团青黑色的妖物。
可就在仙力即将冲破指尖的瞬间,云仙人的话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华奇,记住,仙力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逞能。没摸清对手的底细、没找到破局的法子,哪怕你占着暗处,也是自寻死路。”
他猛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压下了动手的念头。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才让翻腾的情绪稍稍平复。他重新看向恶鬼——它已经涂完了人皮,正小心翼翼地把人皮叠起来,放进一个木盒里,动作轻得像怕碰坏了易碎的瓷器。它的青黑色手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指甲划过木盒边缘,留下深深的刻痕。
恶鬼做完这一切,才缓缓站起身,转向张生。它没有再披上皮囊,就那样以青面獠牙的本相凑到张生面前,巨大的铜铃眼盯着张生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打量一件满意的“藏品”。张生依旧傻笑着,甚至伸出手,想去碰恶鬼的脸。
霍恒的心脏揪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看到恶鬼的嘴角咧得更大了,露出里面尖锐的牙齿,似乎下一秒就要咬向张生的脖颈。可它最终只是用指甲轻轻碰了碰张生的脸颊,动作竟带着几分诡异的“温柔”,随即转身,滑向屏风后的阴影,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腥臭妖气。
庭院里的寒气渐渐散了些,窗棂上的薄冰开始融化,滴下细小的水珠,“嘀嗒”“嘀嗒”落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书房里的油灯又恢复了之前的亮度,只是光晕里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冷。张生依旧坐在桌前,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嘴角挂着痴傻的笑,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画皮戏”,只是一场幻觉。
霍恒趴在窗沿下,足足等了一刻钟,确认恶鬼没有再出来,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可他却丝毫没察觉。他看着书房里的张生,看着桌上倒放的书,看着屏风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恶鬼不仅修为高深,还异常狡猾。它敢当面露相,是吃定了张生被迷惑;它藏在屏风后,是占好了退路。自己贸然冲进去,不仅救不了张生,说不定还会被它偷袭得手。
云仙人说得对,要等,要找时机。
他轻轻松开扒着窗沿的手,借着夜色的掩护,一点点往后退。每退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踩断地上的枯枝。退到庭院角落的绿藤旁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窗户——油灯依旧亮着,却像一只窥视的眼睛,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
清心玉的灼痛渐渐平息,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暖意,贴在胸口,像爹的手在轻轻拍他的后背,提醒他冷静,提醒他谨慎。
霍恒深吸一口气,转身钻进了院墙的阴影里。隐藏术再次催动,他的身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座藏着恶鬼与傀儡的宅院。
时机未到,他必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