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沿着漆黑的山路,跟着李老哥模糊的指引,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来到了半山腰一处三层水泥小楼前。
越是接近那扇熟悉的院门,李老哥的话变得越来越少,脚步也愈发僵硬迟缓,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陆离鼻翼微动,空气中那股原本细微的丁香与樟木混合的草药气味,此刻变得清晰浓郁,正是从李老哥僵硬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胡青涯却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稳稳地搀扶着他,甚至几乎是用半边身子架着他前行。
哪怕李老哥已经沉默不语,他依旧乐呵呵地自顾自说着话,从地里的收成说到孩子的学费,仿佛只是搀扶着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友回家。
终于,他们停在了那扇熟悉的大门前。
门上,挂着刺眼的白色挽幡;门前的地上,洒满了凌乱的纸钱;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味道。
李老哥僵直地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他浑浊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终于到家的释怀,有对家人的不舍,有对自己命运的悲伤,更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最终,他缓慢地、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边这个一路热情搀扶、自称“顺路”的丑陋司机。
他那僵硬的嘴角努力地想向上扯动,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眼眶里分明有晶莹的水光闪烁,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原来……我,我已经……摔死了啊……”
胡青涯脸上那乐呵呵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他语气轻松地安慰道:
“嘿,老哥你说啥胡话呢?哪有什么死啊活啊的,不过就是累了,睡了一觉,做了场长点的梦嘛!
你看,这不就睡醒了?到家了,就好了!”
李老哥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颤颤巍巍地,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感谢:“谢,谢谢你啊……胡师傅……谢谢你……送我回家……”
胡青涯摆摆手,依旧笑得像个热心的邻居:“客气啥,都说了顺路嘛!你想回家,我刚好路过,捎带手的事儿,举手之劳!”
李老哥抬起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想要去敲响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家门,手臂却颤抖着,始终无法落下。
胡青涯看了看他,了然地点点头,主动上前一步,代他抬手,“咚咚咚”,敲响了房门。
李老哥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胡师傅,你真是个好人……我……我好像……没钱付你车费了……”
胡青涯回头,丑陋的脸上笑容真诚:“哎,可别这么说,好人可称不上,混口饭吃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车费啊,你已经付过了,放心吧。”
房子里立刻传来一个充满警惕,带着哭腔和疲惫的中年女声,她好像彻夜难眠,于是厉声问道:“谁?!大半夜的!谁在外面?!”
陆离依旧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无声的看着他们。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李老哥浑身剧震,却连哭泣的能力都已失去,只能发出无声的悲鸣。
胡青涯代为回答,声音平稳:“嫂子,是李老哥的熟人,我……送他回来。”
门内的女人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而痛苦,带着崩溃的哭喊:“走!你们走!
他……他都已经埋了7天!入土为安了!你们还来干什么?!让他安生走吧!求求你们了!”
李老哥闻言,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空。
陆离看着这一幕,无声地轻轻叹息。
一股精纯温和的墨黑鬼气,如同无声的暖流,从他身上悄然涌出,轻柔地包裹住李老哥那僵直冰冷的身体。
在这股力量的加持下,李老哥那青灰色的皮肤迅速恢复了红润的血色,僵硬的关节变得柔软灵活,身上那套沾满灰泥的建筑工反光服,也化作了一套笔挺但样式略显过时的深色西装——
那是他当年结婚时,也是他记忆中,最好最体面的一套衣服。
腿上那碍眼的绷带也消失无踪。
搀扶着他的胡青涯感受最为明显,他惊讶地看了一眼陆离。
随即了然,缓缓松开了手,对着陆离的方向,悄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默默地退后了几步,将舞台留给了李老哥。
李老哥似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恢复如常的双手,又摸了摸身上笔挺的西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重新获得了力量和勇气。
他上前一步,抬起手,郑重的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就在他习惯性地想要敲下第四下时,陆离臂弯中的拂尘断竹轻轻一扬,那墨黑的尘尾发出叮叮当当的铜钱碰撞声,轻柔地挡了一下他的手腕。
李老哥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手,对着门缝,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轻轻唤道:
“阿巧……”
门内,瞬间死寂。
紧接着,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猛地从屋内传来!
“哐当!”
门栓被猛地拉开,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张憔悴不堪,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头发半黑半白、皱纹深刻的中年女人的脸露了出来。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悲伤。
然而,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
她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僵住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那个穿着笔挺黑西装、面色红润、眼神温柔的男人。
那是她记忆中,他最好看的模样,是他们结婚照相馆里那张泛黄照片上的样子。
“吱呀——”
女人猛地将房门完全拉开!
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泪水决堤而出,咬着嘴唇:
“是……是你吗?老李……?”
李老哥看着门内妻子那苍老憔悴、被泪水浸透的脸,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却依旧是当年那个黑发如瀑、明眸皓齿、穿着洁白婚纱、一脸羞涩笑容的姑娘。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温和,带着歉意的笑容,轻声回答道:
“是啊,阿巧……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