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离直白地询问“旁门左道”的区别,胡青涯脸上露出了和之前傩婆、土地阴神苍游如出一辙的奇怪表情。
他瞪大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陆离那双灰眸,甚至还下意识地挠了挠他那头乱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人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种眼神,陆离并不陌生。
之前的姜青槐,还有那个大蛇苍游,在发现他对某些“常识”一无所知时,都露出过类似的表情。
就好像他理所应当知道些什么,而他的无知反而成了最奇怪的事情。
陆离很坦然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是真不知道,我算是……嗯,半路出家的那种。”
他还比划了一个“半吊子”的手势。
胡青涯看了他半晌,才说了句:“好吧……”
他咂咂嘴,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这旁门左道具体是咋划分的,其实老哥我也不太清楚。
嗯……听说划分那会儿,我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是我老爹去参加的什么会。
他回来的时候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地说自己赶尸赶了一辈子,怎么就成了旁门左道了,还说那些‘黄口小儿’懂个屁……”
说到“黄口小儿”时,胡青涯下意识地模仿了一下自己老爹当年愤愤不平的语气,但立刻意识到不妥,赶紧“呸”了两声,咳嗽着掩饰了过去。
他顿了顿,收敛了神色,继续说道:“不过,老哥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自己瞎琢磨出一点猜测,也不知道对不对,你就当个参考听听。”
他看向陆离的眼睛,认真地问:“你这双眼睛,应该能看见人身上的‘气’吧?”
陆离点头:“能,你身上……功德散微光,死气化莲台。若按佛家的说法,你百年之后,积累的功德足以让你成为一方‘尊者’,受香火供奉。”
胡青涯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尊者?咱就是个赶尸的粗人,平时也就逢年过节多念叨几句‘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能成什么尊者?
死了之后,黄土一埋,骨头烂了能肥地就不错咯!”
笑过之后,他神色一正,回归话题:“我猜啊,大概就是当初那‘执牛耳者’定规矩的时候,划了条线:
凡是修行法子对自身损伤大、显得诡异、或者容易害人伤已的,就被划到了‘旁门左道’里。
而那些堂堂正正、对己对人都有益、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就是‘名门正道’、‘大道’。”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语气也不是很确定,随即又洒脱地摆摆手:“不过现在这世道,谁还在意这个啊?又不是古时候开山立派抢地盘的时候了。”
胡青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在如今那些‘执牛耳者’的规矩下,阴阳有序,那些真正害人的大鬼大妖也少多了,咱们这行当也快走到头咯……”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唏嘘和期望:“说实话,老哥我还巴不得咱这赶尸一脉,就在我这儿彻底断了传承呢!
让我闺女以后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不用再跟我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当打交道,不用再和这些东西扯上关系。”
陆离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回想起傩婆姜青槐,她脸上那狰狞的刺青、体内混乱不堪的杂气,确实是以损伤自身容貌、健康为代价换取力量。
再想到古阿秀,用蛊虫掠夺他人鸿运,最终业力反噬,承受几百年痛苦刑罚。
还有眼前的胡青涯,常年与死气为伴,若非功德化作莲台护体,恐怕早已被死气侵蚀,暴毙而亡。
如此看来,这划分倒也有几分道理……陆离心中暗忖。
随即,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内视己身。
那磅礴浩瀚、森然冰冷的墨黑鬼气正在道袍下缓缓流转,怀里那《白素衣》也在安静的蛰伏,拂尘断竹剑也是一对姐妹的鬼魂化成的……
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完了……按胡老哥这说法,我岂不也是妥妥的‘旁门左道’,还是最诡异、最邪门的那种?
别人的“旁门”之气入体,顶多是变得丑陋、痛苦或者短命。
自己这鬼气要是灌入普通人体内,怕是当场就得魂飞魄散直接变厉鬼吧?!
他忽然想到,身边认识的人里,最符合“堂堂正正、对己对人有益”标准的,居然是那个喝酒吃肉,犯浑犯戒的禅宗和尚,李修远。
这个结论让陆离一时有些无言。
胡青涯最后总结道:“所以啊,现在纠结什么旁门左道、名门正道,没啥太大意义。
说白了,大家都是在那位‘执牛耳者’定下的规矩里办事,守着阴阳界限,混口饭吃,顺便……尽量做点好事罢了。”
陆离又想起了那个被多次提及的称呼,好奇地问道:“胡老哥,我也听好几个人提起过‘执牛耳者’,那究竟……是谁?”
胡青涯这次是真的露出了惊讶无比的表情:“你……你真不知道?!”
陆离老实摇头:“我只听一个和尚模糊提过,好像……是道家的某位大人物?”
胡青涯一脸“我真服了”的表情,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摆摆手:“唉……你不知道,那可能说明……嗯。你现在还不能知道。”
他挠着头,努力想表达得准确点:“老哥我没啥文化,话说得有点绕,但意思就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这事儿……我也不能多说,我只能告诉你一点……”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陆离的眼睛:“那位‘执牛耳者’的眼睛……跟你是一个颜色的。”
陆离一怔:“阴阳眼?”
胡青涯郑重地点头:“对,也是……灰色的。”
陆离沉默了片刻,将这个信息记在心里,点了点头:“好吧,多谢胡老哥解惑。”
“客气啥!” 胡青涯摆摆手,打了个哈欠:“先歇会儿吧,天快亮了,等晚上再送他们上路。”
说完,陆离就有些无语地看着胡青涯极其自然、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具空着的,刷着黑漆的棺材旁,推开棺盖,然后直接躺了进去,还自己把棺盖拉合了一大半,只留条缝透气,没过几秒,里面就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陆离看了看四周阴森森的义庄和另外两具躺着“客人”的棺材,摇了摇头。
他走到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臂弯中的拂尘断竹轻轻一荡。
几缕墨黑的鬼发无声地将地面的灰尘杂物清扫干净。
接着,更多的鬼发从拂尘尘尾中蔓延而出,在空中飞快地交织、缠绕,眨眼间便编织成了一张舒适的黑色吊床,两端牢牢固定在房梁上。
陆离轻松地翻身躺了上去,吊床微微晃动,鬼发编织的网异常柔软且有弹性。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消化着胡青涯今晚所说的这些话。
关于正与邪,关于旁门与大道,关于那个拥有同样灰色眼睛的“执牛耳者”……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一个有点无厘头的念头:
‘不过话说回来……这鬼气虽然邪门了点,但还是挺有用的,起码,自从有了它,蚊子苍蝇好像再也没咬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