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鹰抬首,直直望着呼延珏的眼睛。在大梁,直盯着对方的眼睛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可廖鹰向来以为,人的眼睛透露出的情感,远比言语更多,更真切。显然呼延珏也是这样以为,目光没有丝毫犹疑,就如此,二人无言对望。
最终还是廖鹰先行放弃,无奈笑道:“你这样的说辞,我真的很难相信,你是主张和平的。可大梁上下对这一点,却交口赞誉。”
呼延珏沉吟片刻,忽而正色起来,答道:“我说过,以战止战,才能迎来真正的和平,所以我的确是真心主张和平的。你若好奇的是,三年前我为何在西夜宣扬止战,我也可以为你解惑。那是因为凭我的判断,西夜的准备并不充足,贸然开战即便能以大梁重创,却会相持不下,无法实现江山一统,实在并非开战的好时机。”
廖鹰有些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劝阻开战,是因为不能一击必杀。天下一统,才算是真正的和平。若是大梁君臣听到呼延珏这一番言语,估计会惊掉下巴。
“那你很厉害,居然还能让大梁朝臣真的都信了你。”
“这不难,说假话是最容易的,说真话才需要想想清楚。”呼延珏看着远方日落西山,红霞映天,想着这该是最后的晚霞了,不由起身,几步行至临江台的边际,凭栏远望。
临江台悬于华江之上,涛声不绝,似乎能将人声隔出许远,廖鹰几步跟上呼延珏的步伐,笑问道:“那你把你的打算告诉了我,不怕我出卖你,把你所谓一统天下的大计泄露出去?要知道我的夫君可是大梁武安王薛焱。”
呼延珏笑得眉眼弯起,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地挑了挑眉,反问道:“你的夫君是武安王不假,但他,是薛焱吗?”
廖鹰被这不经意的一问,近乎吓出一背的冷汗,甚至忘了应当回答他武安王自然是薛焱,而是十足戒备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她才后悔自己乱中出错,这样的反应不是更叫呼延珏怀疑吗?
果不其然,呼延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接口言道:“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他不是薛焱,薛焱重伤之际受了我一箭逃回赢州城,那箭上有西夜的无解奇毒,他死定了。如今这个武安王是谁我不能确定,但他绝对不会是薛焱。”
“。。。”
廖鹰的沉默更叫呼延珏笑得肆意起来,抬手越过廖鹰扶栏的手臂,按在了廖鹰的身后,高大的身躯倾压过来,尽管他仍旧守礼,与廖鹰始终隔着尚算安全的距离,可这么一探,不能不说是一个入侵的动作。
“让我猜一猜,听说薛焱还有一位双生姐姐,那眼下这位武安王,便是那位郡主了吧?”
廖鹰强作镇定,毕竟薛淼的身份实在敏感,目前情势尚不明朗,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故冷了声问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呼延珏脊背一松,又向廖鹰靠近了几分,“看起来她对你很重要。放心,对付她,暂时不在我的计划内。而且,你也不必对她如此担心,她在战场上可是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威风得很。”
廖鹰仍旧沉默,她只知薛淼率军抵御住了西夜进犯,还成功斩杀了西夜太子,可他到底如何做到的,她并不了解。呼延珏看着廖鹰颇有些惊讶的模样,心中也已了然。
“看来她没有对你说过,她在赢州城的丰功伟绩。当年她假扮薛焱接掌赢州军之时,西夜已是大兵压境,城中的投降之风只怕是她父亲在世也压不住,我的探子后来回报,说曾跟随她父亲征战的几位叔父都在劝她献城投降,保下全城百姓了。她不动声色,顺从其意,亲自写了一封投降书,托付了几个投降声喊得最起劲的长辈,将书信送到了我皇兄驾前。”
提及那封书信,呼延珏如今想起来也觉写得绝妙。他实在好奇,薛淼一个深闺小姐,是如何洞悉战局中所有人的心思的,城中的投降之心,西夜的追击之心,还有他皇兄的,暴烈成性,刚愎自用。
“那封投降书我也看过,写得极其哀婉动人,我们都信了她,以为城中只剩老弱,已经无力再做抵抗了。可奇怪的是,这么一封可怜的投降书中,却不经意地提及了,西夜的雷州新败和两次鹤州大败,我数了数,那么一封不长的投降书,竟提及了四次鹤州。”
“须知大梁的鹤州,便是西夜的鹰岭,圣女明妲的降生地,如此被敌国夺去,改了名字,反复挑衅,任何一个西夜人都无法容忍。故而在明知对方势弱,又被挑衅至怒火中烧的皇兄,一气之下杀了来献降的梁使,回话说,不许梁军投降,待西夜大军入城,要让赢州城中,寸草不生。”
呼延珏不由嗤笑一声,似乎极为不屑,“我王兄也是个十足的蠢货,如此一来,原本四分五裂的赢州军民,霎时上下一心,既然降也是死,为何不破釜沉舟,拼死一搏呢?有了如此之势,那位郡主的行兵之法又与武安王父子的猛直全然不同,步步设伏,诱敌深入,竟以少胜多,将我皇兄的先锋军引入城中,关门打狗,让我救之不及,痛失皇兄。”
呼延珏笑意愈盛,与他言语中的痛惜,对比实在鲜明,竟生出一种面目狰狞的恐怖感,廖鹰撇撇嘴道:“。。。你的神情里可没一点痛的样子。”
呼延珏闻言眉眼一垂,仿佛是到了此时此刻,才有了哀思的模样,可他开口却是,“皇兄是嫡长子,若他不死,国君之位,我只能同他争个你死我活出来,如今他被敌军所杀,我还能一表哀痛,这是好事。”
相处这些时日,廖鹰对呼延珏的性情也有了些了解,对自己的亲兄弟都是如此,对她这个刚刚相认的表妹,又怎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好?
“你只说要带我回西夜,并未说过其他,比如,让我帮助你去征战大梁,逐鹿天下。那么我随你回去,用处是什么?”
呼延珏也猜得到廖鹰的心思,并不打算隐瞒什么,只淡笑道:“你的用处就是你本身,我的兄弟众多,皇兄去世,这储君之位也未必就落到我头上。但我父亲自幼便活在对母亲的思念之中,见到母亲之后又很快再度失去,祖母对他意义非凡,事关祖母的一切,他都珍而重之,故而对你这个流落在外的外甥女也十分挂念,一直想寻到你的踪迹,带你回到西夜家中。
“寻找你的下落这差事是我揽下的,我的兄弟们都更看重军功,可我深知父王对祖母对他思念和对你的牵挂,只要我带你回到西夜,父王自然待我另眼相看。君心,才是夺嫡之中,最要紧的东西。”
廖鹰浅笑摇头,“不尽然吧,只要我跟了你回去,你自然有办法辖制我,让我听你的命令行事,届时你再提什么要求,岂不是更为容易?”
呼延珏反问道:“你是这么好辖制的人吗?”
廖鹰张口便答,“当然不是。”
呼延珏会心一笑,却是沉默片刻,忽而远望夕阳西下,沉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圣女明明身份尊贵,地位超然,无论父王纳妃与否,都不会影响到她的尊荣,可她仍要执意逃离西夜,宁可隐于江湖吗?”
廖鹰似乎早猜到呼延珏有此一问,抬手越过呼延珏探过来的手臂,按在了呼延珏近旁的栏杆一侧,自己的手臂也就压在了呼延珏的手臂之上。一时之间,攻守之势异也。
“因为飞鹰是不能被关起来的,哪怕是用黄金打出来的笼子,也不行。”
呼延珏顺势弯了手臂,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而身体却更加靠近,声音柔了又柔,“所以有了祖母为先例,我对你,会更谨慎小心的。”
原本剑拔弩张的时候,廖鹰分毫不惧,可呼延珏忽得示弱,她反倒不自在起来,撤了半步道:“好吧,我可以答应跟你回去,但我只能保证,我会跟你回到西夜,不能保证,你往后想做的事,我都会支持。若我不认同,我会阻止你。”
呼延珏面上泛起喜色,与廖鹰约定道:“好,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你再给我半月时间,待我把这边的事情安置妥当,就跟你走。”
呼延珏性子急躁,开口追问道:“还有何事,你不妨说给我听,很多事,我来做更快些。”
廖鹰点了点头,想了想自己能说的,与不能说的,分辨清楚后,便接口道:“一是我走之前,势必要给淼淼留一道护身符,我要他堂堂正正,用自己的身份活下去。二是我在大梁还有仇人要杀,宜阳虽已死,但他的兄长摄政王更是包藏祸心,若他不死,我不能离开大梁。”
呼延珏闻言不由笑出声来,“你要杀位高权重的摄政王,保罪犯欺君的武安王。这两件事,想办成哪一件都难似登天,你让我给你半月时间做完?”
廖鹰轻叹一声,“我倒是希望时间能再宽裕些,可你不是个急性子,等得了那么久吗?”
“性子急不急,要看等的人是谁,是你的话,再久一点也无妨。”
呼延珏这次倒是好说话得很,毕竟他为与她的相遇已经等待了十几年,又怎会计较这短短的几十天,他抽回按在扶栏上的手,轻拍了拍廖鹰的肩膀,颇有促狭之意地笑道:
“你要做的事,我会替你筹谋,若有了主意,我便来寻你。只是如今天色已暗,你也该回去了。再晚,就不好向你的夫君,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