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府那场喧嚣而荣耀的省亲家宴落幕后,苏哲带着妻儿回到了侯府。
第二天傍晚,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山,汴河两岸的华灯便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将整条玉带般的水面映照得流光溢彩。
苏哲与柳盈二人,都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商惯穿的素雅绸衫,悄然从侯府的侧门而出,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便装的薛六远远跟着。两人如两滴水汇入人海,沿着熙攘的河岸,悠然漫步。
晚风温热,裹挟着水汽与两岸酒楼飘出的脂粉香、菜肴香,熏得人微醺。
“今日怎么想起带我来这儿了?”柳盈走在苏哲身侧,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她早已习惯了在侯府内运筹帷幄,处理那些繁杂的庶务与机密的情报,像这样悠闲地与他并肩走在市井之中,竟有了一种久违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不喜欢?”苏哲侧头看她,眼中带着笑意,“你整日闷在府里,不是对着账本就是对着密报,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再不带你出来透透气,我怕你年纪轻轻就熬成了个小老太太。”
柳盈闻言,轻轻白了他一眼,那清冷的眼眸中,却荡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两人信步来到一座临河而建、三面临水的小榭前。此地名为“清风阁”,并非寻常的酒肆,而是京中一些文人墨客雅集之所,寻常商贾百姓,即便有钱也未必能入。
阁内早已宾客满座,丝竹之声悠扬,伴着文士们的高谈阔论与朗声吟哦,一派风雅景象。
苏哲与柳盈择了一处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些清淡的酒菜,静静地听着,看着,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
阁中的文人,大多是些翰林院的才子或是国子监的博士,其中不乏真正的名士。苏哲的目光扫过,竟在主座那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旷达,正举着酒杯,意气风发地与人辩论着什么,正是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大才子,苏轼。
而在苏轼身旁,一个身形稍显清瘦,神情沉静,只是偶尔端起茶杯,目光深邃地听着众人言语的中年文士,则是如今在朝中声名鹊起的王安石王介甫。
苏哲不想打扰故人雅兴,便只是安静地坐着。然而,他那份即便穿着布衣也难掩的出尘气质,终究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咦?”
苏轼正说到兴头上,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动作一顿,他眯着眼睛朝苏哲这边仔细瞧了瞧,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苏侯!!”
这一声高喊,嗓门洪亮,瞬间让整个清风阁的喧嚣都为之一滞。数十道目光,“唰”地一下,齐齐聚焦到了苏哲和柳盈所在的这个小角落。
苏哲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脸上却已挂上了无奈而温和的笑容,起身对着苏轼的方向遥遥一拱手。
“子瞻兄,别来无恙。”
“真的是你!”苏轼大笑一声,竟是直接端着酒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身后,王安石也缓缓起身,对着苏哲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一时间,阁楼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敬畏、好奇、探寻的目光交织而来。
苏哲苦笑着迎上前去:“子瞻兄别来无恙,今日是陪内子出来散散心,可不敢打扰诸位的雅兴。”
他这话,既是解释,也是将柳盈的身份,不着痕迹地介绍给了众人。
众人闻言,目光纷纷转向柳盈,只见她虽作寻常妇人打扮,但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与清丽干练的容貌,却让人不敢有丝毫小觑。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口称“夫人”。
一番寒暄之后,苏哲被苏轼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主桌。原本的诗会,因为武安侯的意外到来,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酒过三巡,一位翰林学士站起身,对着苏哲高高举杯,朗声道:“久闻侯爷文武双全,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锦绣珠玑之笔!今日有幸得见,实乃我等之幸!不知侯爷可否赐下墨宝,让我等一睹风采?”
此言一出,满堂叫好。
“是啊!侯爷,请!”
“我等也想瞻仰侯爷的大作!”
苏哲顿时头大。他那点文采,在自己家里写写画画还行,在苏轼、王安石这些真正的文坛巨匠面前,那简直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诸位,诸位抬爱了!”苏哲连忙摆手,脸上露出谦逊的苦笑,“苏某这点墨水,不过是些医书兵法里的条条框框,哪里称得上什么锦绣文章。在子瞻兄和介甫兄面前,我若是提笔,那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苏轼却是不依不饶,抚掌大笑道:“苏侯此言差矣!你的诗词,早已传遍京城,谁人不知?你若不说,我倒忘了,今日你可不能光喝酒,必须得留下一篇大作!”
苏轼继续说道,“苏侯,你今日既是陪夫人前来,不如,就以此为题,为你身边这位佳人,赋词一首,如何?”
这个提议,既给了苏哲台阶,又充满了善意的风雅,众人更是轰然叫好。
苏哲看了一眼柳盈,见她眼中波光流转,带着几分期许,几分羞涩,心中不由一软。他知道,这是他欠她的。
“好!”苏哲不再推辞,慨然应下,“既如此,那苏某就献丑了。”
店家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清风阁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位走到案前的年轻侯爷。
苏哲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浓墨。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手腕悬空,笔走龙蛇。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笔下流淌的不是墨迹,而是他对身边这个女子所有的认知、感激与承诺。
柳盈站在他身侧,看着宣纸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在笔下化作动人的词句,她的心,也随着那笔尖的游走,一点点地收紧。
片刻之后,苏哲收笔,一首《卜令子》跃然纸上。
他没有吟诵,只是将那张墨迹未干的词笺,轻轻递到了柳盈面前。
阁中识字之人,早已忍不住凑上前去,低声念了出来:
“非是画中仙,亦是人间月。掌中风云织锦罗,算尽天下策。”
“莫道女儿身,心有千层铁。待得烽烟靖四海,与君同舟楫。”
词句念罢,满室寂静。
这首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风花雪月的堆砌,却字字千钧!
“好一个‘心有千层铁’!”苏轼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猛地一拍大腿,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激赏,“子瞻我识得天下女子多矣,能得苏侯如此评价者,天下不多矣!此词不尚辞藻,却情真意切,风骨自在其中,妙!妙啊!”
王安石亦是缓缓点头,目光深沉地看了柳盈一眼,低声赞道:“此词风骨,胜于寻常风月。”
然而,此刻的柳盈,却早已听不见任何人的赞美。
柳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在眼底凝聚,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那决堤的泪水滑落。
她从未奢求过什么,也习惯了在幕后默默付出。
这一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都值了。
“见笑,见笑。”苏哲看着柳盈泛红的眼眶,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强作轻松地笑道,“家有贤内助,不敢不夸。来,喝酒,喝酒!”
众人皆善意地大笑起来,气氛融洽而热烈。
而柳盈,却在这一片笑声中,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尚带着墨香与男人体温的词笺,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折好,收入怀中,紧紧贴着心口。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比万金更重,比诰命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