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像是被谁用巨大的勺子搅匀了,严严实实地糊在城市每一个角落。连柏油路面都似乎被晒得冒起透明的涟漪,踩上去软塌塌的。这种天气,连鬼都懒得出来吓人。
蓝梦的“星语占卜”小店,空调卖力地运转着,勉强维持着一方清凉。她正对着一碗冰粉奋斗,旁边,猫灵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瘫在白水晶摆件上——它发现这玩意儿能让它灵体感到一丝诡异的“沁凉”,虽然蓝梦严重怀疑那是心理作用。
“我说,你好歹是个灵体,能不能有点形象?”蓝梦嗦了一口冰粉里的红豆,含糊不清地吐槽。
猫灵的尾巴尖有气无力地晃了晃,连反驳都懒得:“热……魂儿都要散了……本王当年……呸,这鬼天气,比地狱的油锅还熬人……”
就在这时,店门被轻轻推开了,带进一股灼热的气浪。门口站着一个老人,约莫七十岁上下,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草帽,正不停地扇着风。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有种异常的焦急和惶恐,不停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东西在追他。
“请、请问……是蓝大师吗?”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期盼。
蓝梦放下勺子,擦了擦嘴:“大爷,您叫我蓝梦就行。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外面热。”
老人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站在空调风口下,长长舒了口气,但身体的紧绷感并未消除。他局促地搓着手,眼神躲闪,似乎难以启齿。
猫灵终于提起点兴趣,飘到老人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鼻子(拟态)抽动了几下:“咦?有股……淡淡的土腥味和……槐树叶子味儿?还有一丝残留的惊吓魂魄的气息。”
蓝梦给老人倒了杯凉水:“大爷,别着急,慢慢说。您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了?”
老人接过水杯,手还在微微发抖,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蓝大师……我、我好像撞邪了!就在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
老人自称姓李,是城郊结合部一个还没完全拆迁的“城中村”的老住户。他说的那棵老槐树,据说有上百年历史,树干粗得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枝繁叶茂,是村里老人小孩乘凉聊天的好去处。
“就从前天开始!”李大爷的声音带着后怕,“一到后半夜,那树底下……就有动静!不是风声,是……是狗叫声!呜呜咽咽的,像哭一样!还有……还有绿油油的光,一闪一闪的!我起夜听见了,壮着胆子凑近看了一眼,我的妈呀……树底下好像趴着个黑乎乎的影子,眼睛也是绿的!直勾勾盯着我!我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连滚爬爬跑回家了!”
李大爷说,他连着两晚都听见了,吓得整晚睡不着。村里其他几户还没搬走的老人,也有隐约听见的,但都没他胆大(或者说倒霉)凑近看过,现在人心惶惶,晚上都不敢从老槐树那边走了。
“村里老人都说,那老槐树年头久了,成精了!要不就是以前死在那树下的什么东西,变成鬼了!”李大爷越说越害怕,“蓝大师,您可得帮帮忙啊!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这么吓啊!”
猫灵飘回蓝梦身边,语气肯定:“不是树精。是动物灵,狗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执念很深,所以能显化出光影和声音。土腥味和槐树味……那狗生前应该经常在那棵槐树附近活动。”
蓝梦心里有了底。她安抚了李大爷几句,答应晚上去查看一下,并象征性地收了几十块钱的“车马费”(主要是为了安老人的心,显得正规)。李大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傍晚,太阳刚落山,余威尚存。蓝梦带着猫灵,骑着她的二手小电驴,突突突地往李大爷说的那个城中村赶。越靠近郊区,现代化的痕迹就越淡,低矮的平房、狭窄的巷道、以及各种违章建筑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味和垃圾堆特有的复杂气味。
村子确实大部分都搬空了,断壁残垣随处可见,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显得格外荒凉。村口那棵老槐树果然巨大,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给人一种阴森压抑的感觉。
“阴气挺重啊这地方,”猫灵评价道,“适合拍鬼片。”
蓝梦没好气地白了它一眼:“闭嘴,干活!”
他们绕着老槐树转了几圈。树下堆着一些破烂家什和垃圾,并没有什么异常。蓝梦拿出白水晶,集中精神感应,确实能察觉到一丝微弱的、非人类的灵魂波动,带着悲伤和……等待的情绪。
“等着吧,按李大爷说的,后半夜才有动静。”蓝梦找了个相对干净、又能隐蔽观察的墙角蹲了下来,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和水。猫灵则直接飘到了槐树最高的枝桠上,负责了望。
夏夜蚊虫多得要命,蓝梦被叮得满腿包,后悔没带花露水。猫灵在树上倒是逍遥,反正蚊子咬不到它,它还时不时欠揍地汇报:“哎呀,下面有只大花蚊子,正要亲你的额头……诶,没亲着,被你拍死了!可惜可惜!”
蓝梦气得牙痒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上中天,村子里最后几盏灯也熄灭了,只剩下虫鸣和远处公路上偶尔传来的车声。气温降了下来,夜风吹过老槐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蓝梦快要睡着的时候,树上的猫灵突然低呼:“来了!”
蓝梦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屏住呼吸望向槐树底下。
起初,只有风声。但渐渐地,风声里夹杂进了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真的像小狗在哭。紧接着,树根旁的一小片空地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两团幽幽的、绿油油的光点,忽明忽灭,如同鬼火。
随着绿光的出现,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黑色狗形轮廓,慢慢凝聚出来。它看起来是只中等体型的土狗,身形消瘦,保持着趴卧的姿势,脑袋却执着地昂着,那双绿眼睛(或者说光点)直勾勾地望着村口那条通往外界的水泥路方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它的尾巴偶尔会极其轻微地晃动一下,带起一点点光屑。
“果然是个狗魂。”猫灵飘了下来,落在蓝梦身边,“执念很深,所以能显形。它在等什么?”
蓝梦仔细观察着那只狗魂。它看起来很安静,除了那悲伤的呜咽,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李大爷看到的“直勾勾的眼神”,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是一种望眼欲穿的期盼。
“它在等人。”蓝梦低声道,“或者说,等它的主人。”
她尝试着慢慢靠近,尽量不发出声音。狗魂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呜咽声停顿了一下,绿色的“眼睛”转向她的方向,但并没有敌意,只是看了一眼,又固执地转回去,继续望着村口的路。
猫灵试着用灵体之间的方式与它沟通,发出一些低频率的、安抚性的波动。狗魂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回应了一段更加悲伤和焦急的情绪碎片。
通过猫灵的“翻译”,蓝梦逐渐拼凑出了故事的大概:
这只狗叫“黑子”,是村里一个独居老人养的。老人无儿无女,黑子就是他唯一的伴儿。黑子非常忠诚,每天傍晚都会准时蹲在老槐树下,等老人从外面散步或者下棋回来。风雨无阻。
大约半年前,这片区域确定要拆迁了。大部分村民都陆续搬走了。老人也得了重病,被远房亲戚接去了城里的医院,走得很匆忙。黑子那天傍晚依旧在槐树下等,却再也没有等到它的主人。
老人最终在医院去世了。而黑子,并不知道这一切。它依旧每天傍晚来到槐树下,痴痴地等待。它无法离开这片它熟悉的地方,执念让它滞留人间,化作了地缚灵。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再也不回来了,只能日复一日地趴在那里,望着路口,发出悲伤的呜咽。那绿光,是它灵魂能量和执念的显化。
“真是个傻狗。”猫灵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人都死了半年了,还等什么等……”
蓝梦心里酸酸的。她想起了之前那个等待死去宠物狗的老奶奶,现在又遇到一只等待死去主人的狗魂。这种跨越物种、甚至跨越生死的羁绊,总是格外戳人心窝。
“得帮它解脱。”蓝梦说,“它的执念是‘等待’,要让它知道不用再等了,它的主人不会回来了。”
但怎么告诉一只执着的狗魂,它的主人已经死了呢?直接说,它未必能理解,甚至可能激起更大的悲伤和执念。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和嘈杂的人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划破夜色,朝着老槐树这边来了。
“是拆迁队的人!”猫灵警觉起来,“这么晚来干嘛?”
来的是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手里拿着工具和强光手电,为首的还是个熟面孔——正是上次在便利店门口想欺负喂猫女孩、后来被店员小哥劝走的那个醉汉!他好像叫王老五,是这片区域拆迁队的工头之一。
王老五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妈的,白天过来测量,机器老在这破树底下失灵,肯定是这老树闹的邪性!耽误老子工期!今晚就给丫放倒,看它还作不作妖!”
原来,拆迁队最近要清理这片最后的区域,准备动工。但每次工程车靠近老槐树,仪器就会受到不明干扰,加上村里流传的“闹鬼”传闻,工人们心里发毛,不敢动手。王老五不信邪,决定趁夜带人来把树先砍了,以绝后患。
“兄弟们!干活!把这老槐树砍了,明天我请客喝酒!”王老五挥舞着手里的斧头。
工人们虽然有点怵,但在工头的催促下,还是围了上来,准备动手。
狗魂黑子感受到了这群人的恶意和即将对它的“等待之地”造成的破坏,顿时焦躁起来!它原本趴着的身影猛地站起,虽然普通人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和那两团骤然变亮的绿光,却让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呜——汪汪汪!”黑子发出了比之前响亮得多的、带着警告和愤怒的吠叫!这声音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王老五和工人们虽然听不真切,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头皮发麻。
“什、什么声音?”一个工人哆嗦着问。
“好像……有狗叫?”另一个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有风声。
王老五强装镇定:“屁的狗叫!是风刮的!别自己吓自己!快动手!”
他抡起斧头,就要朝槐树根部砍去!
就在这时,猫灵动了!它不能让这群人破坏老槐树,倒不是多爱护树木,而是这棵树是黑子执念的锚点,强行破坏,可能会让黑子的灵魂受到冲击,甚至变成怨灵!
猫灵猛地扑到王老五面前,凝聚魂力,将自己的灵体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地“显形”!
在王老五的眼中,他抡起斧头的瞬间,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一张巨大无比的、狰狞的猫脸!泛着绿光,獠牙外露,眼睛像两个燃烧的火球!还伴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直透灵魂的猫嚎!
“喵嗷——!!!”
“鬼啊!!!”王老五吓得魂飞魄散,斧头脱手飞出,整个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裤裆瞬间湿了一片。其他工人也看到了这恐怖的景象(猫灵刻意让他们都看到了),顿时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丢下工具,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现场只剩下吓瘫的王老五,和缓缓消散了“特效”的猫灵。
“搞定!”猫灵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回到蓝梦身边,“对付这种恶人,就得来点狠的!”
蓝梦却没空夸它。因为黑子的魂魄在王老五要砍树时情绪激动,此刻变得更加不稳定,绿光闪烁不定,身影也时聚时散,发出痛苦的哀鸣。它的执念因为外界刺激而加强了。
“不行,必须尽快化解它的执念!”蓝梦皱眉。她看着吓傻了的王老五,突然灵机一动。
她走到王老五面前,蹲下身,用严肃的语气说:“王工头,你冲撞了这里的守护灵了。”
王老五眼神呆滞,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蓝梦继续忽悠(其实也不算完全忽悠):“这棵老槐树,是一位逝去老人和他忠诚伙伴的纪念。你刚才的举动,激怒了守护在这里的狗灵。要想平安无事,你得做一件事赎罪。”
王老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做!我做!大师您说!什么都做!”
蓝梦让他明天白天,去附近打听一下半年前去世的那个独居老人的情况,最好能找到老人的照片,或者老人生前常用的一件物品。
第二天下午,王老五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是从村里还没搬走的一个老人那里求来的。照片上是李大爷口中那个去世的老人,笑眯眯地坐在老槐树下,脚边趴着一只黑色的土狗,正是黑子!照片里,黑子的眼神温顺而依赖。
蓝梦拿着照片,又让王老五去买了一些狗粮和清水。
夜幕再次降临。蓝梦带着照片和狗粮,和王老五(战战兢兢地)一起来到老槐树下。
黑子的魂魄依旧等在那里,绿光黯淡,显得十分虚弱。
蓝梦将老人的照片放在树根下,轻声对黑子的魂魄说:“黑子,你看,这是你的主人。他很爱你。但他生病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能回来了。他不是故意丢下你的。”
她让王老五将狗粮和清水摆好。
猫灵在一旁,将蓝梦的话和照片上蕴含的老人对黑子的情感波动,一起传递过去。
黑子的魂魄静静地“听”着,绿色的“眼睛”注视着照片上的老人。它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照片前,低下头,用鼻子(虚影)轻轻蹭了蹭照片上老人的脚,发出了一声悠长、悲伤却又带着释然的呜咽。
它明白了。
它等待的,其实就是一个答案。
黑子的身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那两团绿光也柔和下来,不再有执念的痛苦。它最后望了一眼村口的路,然后转身,朝着蓝梦和猫灵的方向,仿佛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接着,它的身影化作点点萤火虫般的微光,围绕着老槐树盘旋了几圈,最终消散在夜空中。
它去追寻它的主人了。
一颗格外纯净、带着温暖黄色和安宁蓝色的星尘,从黑子消失的地方缓缓升起,融入了猫灵的项链。这颗星尘似乎特别明亮,因为它蕴含的是忠诚、等待和最终解脱的平静。
王老五看得目瞪口呆,对蓝梦更是敬若神明,表示以后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回去的路上,猫灵看着新得到的星尘,难得地沉默了很久,然后闷闷地说:“有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善吧。哪怕没有结果。”
蓝梦看着窗外的夜色,轻轻“嗯”了一声。
人性的复杂在于,有王老五这样欺软怕硬、愚昧贪婪的恶,也有黑子这样纯粹执着、跨越生死的善。而化解这一切的,或许只是一张照片,一句迟来的解释,和一点点愿意去理解的耐心。
城中村的老槐树,依旧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轻声讲述着一个关于等待与忠诚的、已经结束却又永远流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