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细碎的凉意,不是那种刺人的冷,是像浸了霜的棉絮,贴在皮肤上,带着点潮润的触感,掠过卧底纪念碑前的银杏树梢时,把最后几片挂在枝桠上的金黄叶子吹得簌簌落下。叶片不是一下子掉光,是一片追着一片,慢悠悠打着旋儿,有的落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有的粘在纪念碑的基座上,还有一片刚好落在林知夏的深灰色风衣肩头,像一枚温柔的祭奠印章。
石板路是老青石铺的,缝隙里长着几丛淡绿色的苔藓,踩上去有点滑,林知夏走得慢,左手下意识按在口袋里,指尖裹着那枚旧怀表。怀表是铜质的,表盖边缘已经磨得发亮,没了当年的棱角,内侧“林正宏”三个字是父亲年轻时刻的,笔画刚劲,此刻被她的掌心焐得温热,表芯早就停了,停在父亲牺牲那天的时间——顾沉舟说,找到父亲时,怀表就掉在他手边,指针卡在下午三点十分,正是他们约定交接情报的时刻。
她的深灰色风衣是顾沉舟前晚特意找出来的,说“纪念碑前风大,这件防风”,衣领内侧还绣着个小小的帆船图案,是她去年绣的,当时顾沉舟还笑她“绣在里面谁看得见”,她却说“我看得见就好”。此刻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晃,扫过小腿,带着点痒意,却让她觉得安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护着。
“慢点儿,前面有级台阶。”
顾沉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走在她左手边,比她快半步,刚好能护住她的方向。他左手捧着一束白菊花,花束用浅灰色的麻绳捆着,没有多余的包装,显得格外肃穆。花瓣边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冷风中微微发颤,有的已经凝结成小冰晶,折射着阳光,像碎钻落在洁白的花瓣上。他穿的黑色西装是定制的,肩线挺括,平日里他总爱把衬衫领口松开一颗扣子,今天却扣得严丝合缝,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连领带夹都精准地夹在衬衫第三颗纽扣正上方,整个人透着一股平时少见的庄重。
从停车场到纪念碑不过两百米的路,顾沉舟却停了两次。第一次是林知夏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他立刻停下,伸手把她的风衣领口拢了拢,指尖蹭过她的下巴,带着点微凉的触感:“是不是冷?早知道多给你带条围巾。”第二次是她差点踩滑青苔,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掌心贴在她的小臂上,力道不大却足够稳,等她站实了才松开,指尖还在她的胳膊上轻轻蹭了蹭,像在确认她没受惊。
“我没事,就是风有点刮脸。”林知夏笑了笑,想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却被顾沉舟按住手背——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隔着风衣布料,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别拿出来,风硬,冻手。”
纪念碑在广场中央,通体是汉白玉的,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润的光。正面“卧底英烈永垂不朽”八个鎏金大字,字体浑厚,边缘没有丝毫磨损,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无数英烈挺直的脊梁。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按牺牲年份排列,每一行名字下方都用小字标注着卧底代号和牺牲时的年龄,有的名字旁边还刻着小小的星号,顾沉舟说,那是牺牲时还没暴露身份的英烈,连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职业。
顾沉舟捧着菊花,沿着碑体缓缓走,脚步放得极轻,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几乎没有声响,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他在1998年牺牲的一位英烈名字前停住,那名字下方写着“代号:孤狼,牺牲年龄:28”。顾沉舟弯腰,从花束里抽出两朵菊花,轻轻放在碑前的石台上,动作慢得像在摆放易碎的珍宝。他的指尖在碑面上短暂停留,划过“孤狼”两个字,指腹蹭过冰冷的汉白玉,眼神里满是敬重:“前辈,后辈顾沉舟,来看您了。”
林知夏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之前跟她说过,刚当卧底时,老领导给他们讲过“孤狼”的故事——当年“孤狼”为了传递情报,被反派发现后活埋,直到三年后才找到尸骨,手里还攥着揉烂的情报纸条。她的指尖在口袋里更紧地攥住怀表,表盖的刻字硌得掌心发疼,却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职业的重量。
顾沉舟又在几位英烈前驻足,每一次弯腰放菊花,动作都一样轻柔,每一次指尖在碑面停留,都带着同样的敬重。直到走到中间偏左的位置,他的脚步突然顿住,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手里的菊花束也跟着抖了抖,花瓣上的露水掉落在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林知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冷硬的手攥住。汉白玉碑面上,“林正宏”三个字刻得格外清晰,笔锋里带着父亲平时写字的力道,下方是“代号:海雀,牺牲年份:202x”,没有多余的注释,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她的眼底,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顾沉舟捧着菊花的手抖得更明显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微微起伏,平时沉稳的气息此刻乱了节奏,像是在压抑什么汹涌的情绪。林知夏记得,去年冬天,他们在安全屋整理父亲的旧档案时,顾沉舟第一次跟她细说父亲牺牲那天的事——本来约定在废弃仓库交接“夜鹰”的核心账本,父亲却发现被跟踪,为了不让账本落入反派手里,他故意往反方向跑,引开了所有人,等顾沉舟赶过去时,父亲已经倒在血泊里,左手攥着半张写有交易坐标的纸条,指尖被鲜血浸透,连指甲缝里都沾着血,却依旧没松开。
“当时我要是再快两分钟,”顾沉舟当时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架,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父亲的旧照片,“要是我早点察觉到跟踪的人,叔就不会……”
此刻,林知夏慢慢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顾沉舟发抖的手。他的掌心冰凉,汗湿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西装手套渗过来,沾在她的手背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从食指到小指,一遍又一遍,力道轻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就像无数次她害怕时,顾沉舟对她做的那样。
顾沉舟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碰他,随即缓缓转头。他的眼底泛红,眼尾的红血丝像细密的网,平日里锐利的目光此刻变得格外柔软,还藏着几分愧疚,几分忐忑,还有对她的珍视。没等林知夏开口,他突然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指尖用力,像是要将她的温度牢牢攥进自己的骨血里,力道大得让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握笔留下的痕迹,此刻蹭过她的掌心,带着熟悉的安心感。
“叔,”顾沉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压抑的情绪,他慢慢弯腰,将整束白菊花轻轻放在林正宏的名字前,花束摆得很整齐,花瓣都朝向碑面,像是在让父亲能看清。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碑面上“林正宏”三个字,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什么,“我带知夏来看你了。”
风又吹过银杏树梢,一片金黄的叶子慢悠悠落下来,刚好落在菊花束旁边,像是父亲的回应。顾沉舟顿了顿,转头看向身边的林知夏,眼底的红意更浓,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账本的事结了,‘夜鹰’的残余势力也都落网了,法庭判了无期徒刑,您当年没完成的任务,我替您完成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翻涌的情绪:“我没让你失望,也没让知夏受委屈。她现在很好,我们有了女儿,叫念念,等念念再大一点,我就带她来见您,告诉她,她外公是个英雄,是用生命护着大家的英雄。”
林知夏看着他发红的眼尾,看着他说话时微微发颤的嘴唇,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她慢慢靠向顾沉舟的肩膀,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西装面料上,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还有他手心渐渐回暖的温度——他的手不再像刚才那样冰凉,而是被她的温度焐得温热,连颤抖都轻了些。
“爸,”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父亲,“您放心,我会好好的,沉舟会照顾我,还有念念,我们都会好好的,不会让您担心。”她的指尖在口袋里轻轻摩挲着怀表,“您的怀表我一直戴着,表芯虽然停了,但我知道,您一直在看着我们。”
顾沉舟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慢而稳,从肩胛骨到腰侧,一遍又一遍,像在安抚她,也像在安抚自己。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梢,带着熟悉的雪松味,混着深秋的凉意,却让她觉得格外安稳。
“叔,您看,”顾沉舟又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依旧带着哽咽,“知夏长大了,比以前坚强多了,再也不是那个会躲在衣柜里哭的小姑娘了。我会一直护着她,护着念念,护着您用命换来的安稳,绝不会让您的心血白费。”
风渐渐小了,银杏叶落在纪念碑前,铺成一层薄薄的金黄,像是给英烈们盖上了一层温柔的毯子。两人并肩站在碑前,交握的手在冷风中传递着温暖,林知夏的头靠在顾沉舟的肩膀上,顾沉舟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有更多的话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过了很久,顾沉舟才缓缓直起身,牵着林知夏的手,轻轻晃了晃:“我们再陪叔待一会儿,就走,别让念念等急了。”
林知夏点点头,没有松开他的手,目光落在碑面上父亲的名字上,心里悄悄说了句:“爸,我们会常来看您的。”
阳光透过银杏树梢,落在纪念碑上,给“林正宏”三个字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怀表在口袋里贴着掌心,顾沉舟的手在外面握着她的手,温度刚刚好。林知夏知道,父亲从未离开,他的精神,他的信念,会像这纪念碑一样,永远矗立在他们心里,而她和顾沉舟,会带着这份信念,好好活下去,守护好彼此,守护好这份用生命换来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