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关的战报再次传来时,方宇指尖的符文正凝着淡金光泽,那是他闭关三月新悟的“镇岳纹”,本以为能添几分底气,可听到“神界大军压境”六字,指尖的光芒竟不受控地颤了颤。
这不是寻常的危机。先前俘虏的七位神王,个个都是执掌一方天道的主儿,此刻战报里却说“尽皆消亡”
——逃回来的斥候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说那些神王在神帝面前连神魂都没保住,活生生被一股阴寒到刺骨的风卷着,先是皮肉干瘪如枯槁,转瞬就缩成巴掌大的黄纸,风一吹便碎成星点,连轮回的气息都没留下。
“比我的活人画纸……更狠。”方宇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的画纸虽能拘人神魂,却总留三分生机,可神帝这手段,是连轮回的路都给掐断了。
窗外的风突然冷了,带着紫关方向飘来的硝烟味。方宇抬头时,兰兰已经扛着她那根刻满魔界符文的黑棒站在门口,棒身的骷髅头纹路正不安地闪烁;天天抱着一瓶时间之水,小脸绷得紧紧的;赵诗雅则握着那柄能斩开空间的“裂空剑”,剑穗无风自动。
“去看看。”方宇起身时,衣袍带起的风里,已多了几分决绝。
紫关城外,黑云压得比山还低。神帝就站在那座千年未塌的龙岩上,玄色帝袍上绣着的日月星辰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指尖轻挥,身后竟浮现出无数道虚影——有持斧开天的巨人,有衔烛照夜的神鸟,更有无数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各自捏着不同的天道法印。
“轰隆——”
第一道攻击落下时,方宇甚至没看清是哪道虚影动的手。只听千年古城的青石地基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些刻满防御符文的城墙像被无形巨手揉碎的饼干,砖石飞溅中,连嵌在城楼上的“镇界碑”都裂了道蛛网纹。
“这是……万道归墟?”赵诗雅的声音带着惊颤,裂空剑在她手中嗡嗡作响,却连靠近神帝百丈都做不到。
神帝的目光越过破碎的城池,落在方宇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俯瞰蝼蚁的漠然
。他抬手时,方宇突然感觉有座无形的山岳压了下来,不是肉身的沉重,而是神魂被天道法则死死钳住的窒息——他新悟的镇岳纹在体内炸开金光,却像投入墨池的火星,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噗通。”
方宇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石板上的声音在漫天轰鸣中格外清晰。他想抬头,却发现连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神帝掌心那团旋转的灰雾里,分明裹着无数细碎的光点,细看之下,竟全是挣扎的神魂。
“兰兰!”方宇喉间挤出嘶吼。
兰兰的黑棒早已握在手中,棒身的阴界符文本是阴灵克星,此刻却像遇到了天敌的蛇,符文纹路剧烈收缩。
可没等她念出召唤魔界战将的咒语,空中突然垂下无数道灰线,那是神帝身后虚影散出的神魂碎片,它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扑向黑棒——
“滋啦——”
符文被吞噬的声音像烧红的铁投入冰水。
兰兰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就被灰线裹成了茧,方宇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在灰雾里迅速变薄,最后化作一片飘落在地的黑纸,上面还残留着黑棒的轮廓,却再也没了半分生气。
“兰兰!”天天尖叫着扑过去,她手中的治愈符箓刚要祭出,就被一股更猛的灰雾卷住。
方宇眼角余光瞥见,那片黑纸旁边,又多了片泛着淡青光泽的纸片,像极了天天常穿的裙角颜色。
赵诗雅的裂空剑终于斩出一道白光,却在神帝身前寸寸断裂。她转身想拉起方宇,可神帝的指尖已经到了她眉心前——
方宇猛地咬破舌尖,借着那口精血的力气抬头,只看见赵诗雅眼中最后的惊惶,然后,她也成了一片飘落的白纸,上面还凝着半道未写完的剑符。
风卷起三片薄薄的纸,擦着方宇的脸颊飞过。他趴在地上,看着那片属于兰兰的黑纸被碎石碾过,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哭,眼泪混着嘴角的血,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痕。
神帝的靴子停在他眼前,玄色的布料上,正缓缓流淌着吞噬一切的灰雾。
“方宇,”神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像无数神魂在同时低语,“你的符文,不堪一击。”
就在方宇额头抵着地面、血腥味漫过齿间的刹那,他体内突然爆发出刺目的流光——那是无数年来刻入骨髓的符文,此刻竟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如挣脱囚笼的星群般冲上云霄。
千万道符文在天幕铺开,织成一张横贯天地的光网,每一道符文都闪烁着细碎的星光,那是方宇以神魂为引、以精血为墨,耗尽毕生修为催发的“万星镇神符”。光网向着神帝轰然压下,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身后那些狰狞的神魂虚影,符文触碰到虚影的瞬间,竟发出金石交击的脆响,无数星光顺着虚影的轮廓流淌,像在灼烧他们的魂体。
“嗯?”神帝眉峰微蹙,掌心的灰雾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方宇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已泛出纸浆般的白,可他枯瘦的手指却缓缓抬起,掌心躺着一柄通体流转着混沌青光的神斧。斧身刻着最古老的“开天”二字,此刻正随着符文的律动微微震颤。
“去吧。”方宇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神斧却骤然爆发出撕裂长空的嗡鸣。它顺着符文铺就的光轨疾驰,沿途的万星符文仿佛受到感召,纷纷化作流光汇入斧身,让那道青光越来越盛,最终竟比烈日还要灼目。
“是开天斧!”神帝终于变了脸色,眼中的漠然碎成惊涛骇浪,“原来此物竟在你手中!”
话音未落,神斧已带着崩裂天道的威势斩下。神帝身后的十万神魂虚影齐齐咆哮,化作一道灰黑色的巨墙悍然迎上——那是他以万载修为凝练的“魂海盾”,曾挡下过无数界域的至强一击。
可这一次,灰墙与青光碰撞的瞬间,竟发出了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咔嚓——”
开天斧势如破竹,青光过处,十万神魂虚影像被点燃的纸人般纷纷溃散,连半缕残魂都没留下。神帝瞳孔骤缩,想退已是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青光斩在自己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神帝的身躯就在青光中寸寸消融,玄色帝袍、日月星辰纹、甚至那俯瞰众生的眼神,都化作点点飞灰,被风一吹便散入尘埃,仿佛从未存在过。
紫关的废墟上,只剩下漫天消散的符文星光,和方宇那几乎透明的身躯。他看着神帝消失的方向,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然后缓缓抬起手。
地上,兰兰化作的黑纸、天天的青纸、赵诗雅凝着剑符的白纸,都轻轻颤动起来,顺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飘向他。当三片纸页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方宇的身影也开始变得轻薄,最终化作一张铺展开的洁白大纸,上面隐约能看见三道浅浅的印记,像极了三人的轮廓。
就在这时,开天斧斩出的那道裂口中,突然卷起狂暴的罡风。那裂口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连通着混沌之外的虚无,连天道法则都在它边缘扭曲。方宇所化的白纸被罡风一卷,像一片找不到归宿的叶,摇摇晃晃地坠入了那片黑暗。
裂缝深处,隐约有紫电闪烁,却没能留住那张纸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裂口旁,他身着与天地同色的长袍,双手缓缓抬起。指尖流淌着温润的白光,所过之处,纸关的断壁残垣开始自动拼接,倒塌的城墙重新竖起,连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戾气都渐渐消散。
他挥手抚平了开天斧留下的裂缝,又将神界与纸界的天道法则轻轻一捻,让那些原本冲突的纹路渐渐融合,最终化作一道横贯苍穹的七彩虹桥。
做完这一切,身影望着方宇消失的方向,又叹了口气。随后,他的轮廓渐渐变淡,化作点点光尘融入天道,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地间恢复了寂静,只有纸关城墙上新生的青苔,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一场刚刚落幕的传奇。
那张白纸在宇宙虚空中飘了不知多少岁月。紫电在身侧炸开时,它便借着电光的推力轻轻一旋,避开那能熔穿星辰的炽烈;陨石带着破空锐啸砸来时,它又像有了灵识般蜷起边角,从石与石的缝隙里悄然滑过。无数次险象环生,纸页却始终洁白如新,连一丝褶皱都未曾添上,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护着它,要将这缕残魂送往未知的归宿。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氤氲的光晕。那是个被淡金色气流包裹的天地,山川隐约,河流如带。白纸穿过光晕时微微一顿,随即悠悠飘落,像一片迟到了亿万年的雪花,轻轻落在一条澄澈的河面上。
河水不急不缓,托着它顺流而下。两岸的草木从抽芽到枯黄,又从枯黄到抽芽,不知循环了多少个春秋。直到某个清晨,一个戴斗笠的渔人撒网时,渔网猛地一沉,收上来的不仅有银光闪闪的肥鱼,还有这片被水泡得半透的白纸。
“啥玩意儿。”渔人啐了口唾沫,捏着纸角随手一揉,团成个小疙瘩扔在河滩上,扛起沉甸甸的鱼篓转身就走,草鞋踩过卵石的声响渐渐远去。
纸团在潮湿的沙地里滚了滚,慢慢舒展开来。它像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方天地的土气、水汽、草木气,纸页边缘渐渐泛起淡淡的绿意。又过了不知多少晨昏,当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时,纸团突然轻轻颤动——方宇的意识从无边黑暗中浮了上来,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岸堤。
“咳……”他想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皮重得像黏了铅,好不容易掀开条缝,看见的是陌生的天空,蓝得有些刺眼。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四肢僵硬得像生了锈,身体沉重得离谱,仿佛每一寸血肉都灌满了铁砂。
不知又躺了多久,他才勉强撑起上半身。阳光晒在皮肤上,竟带着针扎似的痛感,这方天地的空气里,似乎藏着无数细小的尖刺,时时刻刻都在排斥他这个“外来者”。
他挪到河边,喉咙干得冒烟,便俯身掬了一捧河水。
就这轻轻一口,却像吞了座山岳。
“噗通!”
河水入喉的瞬间,化作亿万钧的重压,顺着喉咙直灌进四肢百骸。方宇像被无形巨手按在地上,脸颊贴着滚烫的河滩,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河水顺着嘴角流淌,滴在沙地上竟砸出一个个小坑,仿佛那不是水,而是熔化的金铁。
他就这么趴在河边,看日升月落,看潮涨潮退。
渐渐地,河滩上冒出了青苔,顺着他的衣襟、发梢蔓延开来,像给身体裹上了层绿色的薄毯。那些柔弱的青苔里,竟藏着一股温和的韧性,慢慢抵消着天地的排斥力,也一点点松动了他被禁锢的身体。
又是一个雨季来临,雨水冲刷着河滩,也冲刷着他身上的泥垢。
当第一缕阳光再次照来时,方宇猛地深吸一口气,竟缓缓坐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青苔与泥土,露出底下消瘦却不再僵硬的身躯。
河水仍在身旁奔流,只是那亿万钧的重压已淡了许多。方宇站起身,试探着迈出一步,腿骨发出“咯吱”的轻响,却终究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他望向河的下游,那里水雾弥漫,隐约能看见成片的草木与远山。这方天地的排斥仍在,每走一步都像踩着棉花,却已不再是无法逾越的枷锁。
“总要走下去。”方宇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辩的执拗。
他顺着河堤,一步步向着未知的远方挪去,身后,是渐渐被青苔覆盖的河滩,身前,是被晨光染成金红色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