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残局与问责
李光明不辞而别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南水县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这波澜之下,更多的是冰冷的绝望和无声的愤怒。玻璃厂,这个曾经机器轰鸣、工人忙碌的地方,如今彻底变成了一具沉默的、了无生气的空壳。
翌日上午,副厂长张涛按照前一天的打算,召集还能联系上的工人代表和厂里尚在岗位的干部,在厂部那间空旷破败的会议室里开会。到会的人稀稀拉拉,不足二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败的色彩,眼神里交织着疲惫、焦虑和一丝残存却渺茫的希望。
张涛坐在以前李光明坐的位置上,面前放着一个旧的搪瓷缸,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他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而又憔悴的面孔,喉咙有些发紧,事先想好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今天叫大家来,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李厂长他……走了。厂里现在这个局面,总得有人站出来,商量商量,往后……该怎么办。”
他的话像是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激不起半点回应。工人们或低着头,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荒凉的厂区,没有人接话。
沉默像沉重的湿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工人赵大锤才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瞪着张涛,声音沙哑地吼道:“商量?商量啥?张副厂长,你告诉我们,还能商量出个啥?厂里一分钱没有,一粒米没有,机器停了,原料断了!我们这些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商量能商量出米来?能商量出钱来吗?”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立刻有人跟着激动起来:
“就是!光开会顶什么用?我们要吃饭!要活命!”
“当初姓李的胡搞的时候,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怎么不拦着?现在他拍拍屁股跑了,留下这烂摊子给我们?”
“厂子完了!我们也完了!”
场面一时有些失控,压抑了太久的怨气和恐惧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张涛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却无力反驳。他能说什么?说他也尽力了?说他也反对过李光明的做法?在这种时候,这些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安静!都安静一下!”工会主席老周站起身,挥舞着双手,试图维持秩序,他的声音同样充满了疲惫,“吵能解决问题吗?张副厂长今天叫大家来,是想一起想办法,不是听你们吵吵的!”
“想办法?老周,你倒是想个办法出来看看?”有人呛声道。
老周被噎得说不出话,颓然坐了回去。
一直沉默着的雷师傅,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把脸,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地对张涛说:“张厂长,不是大家不讲道理。实在是……实在是没路走了啊。我家里的米缸,也快见底了。老婆子有病,药都断了好几天了……我……”他说不下去了,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这话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声和哽咽声。愤怒过后,是更深的、无处可逃的绝望。
张涛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身体微微发抖:“是!我张涛没本事!拦不住李光明,也变不出钱和粮食来救厂子!我对不住大家!”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光骂、光怨,有用吗?厂子垮了,最苦的是谁?是在座的各位,是厂里几百号工人和他们的家小!”
他环视着众人,眼神里是同样的痛苦和无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张涛还是厂里的干部一天,只要组织上还没撤我的职,我就不会扔下大家自己跑!我是没办法变出钱粮,但我会往上跑,去工业局,去县里,哪怕磕头作揖,我也要把咱们厂的情况,把大家的难处,一五一十地报上去!总要讨个说法出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工人们看着这个平日里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副厂长,此刻却挺直了脊梁,眼神复杂。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指望上面,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做什么?
就在玻璃厂会议室里弥漫着无能为力的悲凉气氛时,南水县工业局,正迎来一场更剧烈的风暴。
两辆挂着地区牌照的吉普车,风尘仆仆地驶入了工业局大院。车上下来几名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的干部,为首的是地区计委的一位副主任。他们此行,正是为了调研南水县在大跃进中暴露出的突出问题,尤其是工业企业的实际情况。
工业局局长刘启明早已得到消息,带着局里几个主要领导,忐忑不安地等在办公楼门口。他脸上勉强堆着笑容,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李光明逃跑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地区领导的耳朵里。
简单的寒暄后,调查组直接进入了会议室。没有多余的客套,那位地区计委的副主任开门见山,要求听取南水县主要工业企业,特别是玻璃厂的详细汇报。
刘启明硬着头皮,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经过粉饰的材料,开始照本宣科,试图强调成绩,淡化问题。他提到玻璃厂时,还想用“暂时的困难”、“资金周转不畅”等词汇轻描淡写地带过。
然而,调查组的领导显然有备而来。一位成员直接打断了刘启明的汇报,拿出一份材料,语气严厉地问道:“刘启明同志,请你解释一下,玻璃厂厂长李光明同志为何不辞而别?据我们了解,玻璃厂目前已经完全停产,工人工资拖欠严重,食堂断炊,并且存在大量违规赊销、造成国家资产严重流失的问题!这些情况,你作为工业局局长,是否清楚?”
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如同冰雹般砸向刘启明。他的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支支吾吾,试图辩解,将责任推给“基层执行偏差”和“李光明个人能力问题”。
但调查组掌握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详细。不仅玻璃厂,钢铁厂、农机厂、纺织厂等多家企业面临的严重困境,都被一一摆上了桌面。那些被“跃进”光环掩盖的库存积压、资金链断裂、工人生活困难等问题,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
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快要凝固。刘启明的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灰败。他知道,自己完了。他大力鼓吹和推广的“南水经验”,他力主提拔的李光明,如今都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最终,那位地区计委的副主任面无表情地宣布:“鉴于南水县工业局在指导企业生产工作中存在严重失察、管理混乱、虚报浮夸等问题,经地区研究决定,刘启明同志即日起停职,接受组织审查!”
这一决定,如同一声惊雷,在工业局内部炸响,并迅速传遍了南水县的权力阶层。
消息传到玻璃厂时,张涛主持的那个沉闷而绝望的会议刚刚勉强结束。工人们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和更深的迷茫散去,张涛和雷师傅等人还留在会议室里,相对无言。
当一个相熟的工业局办事员气喘吁吁地跑来,告知刘局长被地区调查组带走停职审查的消息时,张涛手中的搪瓷缸“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凉水洒了一地。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刘启明倒台,意味着县里对工业口的原有思路被彻底否定。但这对已经濒死的玻璃厂来说,是福是祸?是迎来了转机,还是彻底被抛弃?
没有人知道答案。
残阳如血,将玻璃厂破败的厂房和空荡的院子染上一层凄凉的红色。张涛独自一人站在厂长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这片他曾付出无数心血的厂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李光明跑了,刘启明倒了。可这几百张要吃饭的嘴,这一个个濒临破碎的家庭,这盘残局,又该由谁来收拾?问责之后,出路又在哪里?
夜色,再次降临,将所有的迷茫与苦难,深深地掩埋其中。
(第三百五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