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巧手匠心
吴海涛局长那番斩钉截铁的拒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玻璃厂激起了层层涟漪。最初的失落和沉闷过后,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反而在工人们心中涌动起来。王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他知道,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行动。
他没有再召开全厂大会,而是在那个熟悉的、堆满杂物的车间角落里,召集了雷师傅、张老头和几个公认手艺好、脑子活的技术骨干。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王超只是把那张被吴局长驳回的设备申请清单,摊开在沾满油污的木桌上。
“路,就剩下眼前这一条了。”王超的手指划过清单上一个个设备名称,“等不来,买不到,那就只能靠咱们自己。咱们成立的这个‘设备革新小组’,不为别的,就为让这些老伙计,”他指了指车间里那些轰鸣的机器,“能再多出力,出好力。”
雷师傅闷着头,卷了根土烟,划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眯着眼:“厂长,道理大伙都懂。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我老雷别的不敢夸口,跟机器打了一辈子交道,它哪里不舒服,我听听声音,摸摸温度,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对,咱们就把它当老病号来治。”张老头接口道,他性格比雷师傅细腻,“对症下药,缺啥补啥,歪了正过来,松了紧回去。”
王超重重点头:“好!那咱们就从最要紧、也最闹心的两台设备下手——切割机和退火窑。”
攻坚战就此拉开序幕。
切割机的问题是齿轮磨损导致切割不齐,玻璃边缘毛糙,后续打磨费时费力。按照常规,需要更换整套齿轮组,但这正是他们弄不到的。雷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几乎住在了机器旁边。他们先是尝试用最细的砂轮,一点点手工打磨齿轮的磨损面,试图恢复齿形。这活儿极其考验耐心和手感,重一点可能伤及好的部分,轻了又不起作用。忙活了大半天,装上去一试,切割时的异响是小了些,但玻璃边缘的毛刺依然明显。
“光打磨不行,磨损的量补不回来。”雷师傅盯着转动的齿轮,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让人找来一些报废机器上拆下的、材质相近的旧齿轮,比划着尺寸。忽然,他灵光一闪:“咱们能不能……‘镶牙’?”
“镶牙?”徒弟没明白。
“对!就像人老了牙口不行了,镶个金牙!”雷师傅兴奋起来,他指挥徒弟用钢锯从旧齿轮上小心地锯下尺寸合适的齿块,然后用小锉刀精心修整形状,再在磨损的齿轮缺口处开出对应的槽,最后,用他能找到的最结实的焊条,将这块“金牙”牢牢地焊补上去。
焊补后的齿轮看起来有些怪异,像打了补丁。但重新安装调试后,机器运转的噪音明显降低,最关键的是,切出来的玻璃边缘变得平整光滑了许多!
“成功了!”年轻的徒弟忍不住欢呼起来。雷师傅古铜色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舒心的笑容,他用手抚摸着那粗糙的焊补点,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与此同时,张老头负责的退火窑战场,则是另一番景象。退火窑的关键在于温度稳定。原有的测温手段落后,全凭老师傅的经验看火色,误差大,导致药瓶冷却不均,内应力消除不彻底,容易炸裂。
张老头围着那座巨大的砖窑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念有词。他找来几个耐高温的陶瓷管,让年轻人在窑壁不同高度、不同位置,小心翼翼地开出了几个观察孔。这还不算,他最大的创举是弄来了几根不同材质的金属条。
“这是铜条,这是铁条,这是……”他如数家珍地向王超解释,“不同的材料,熔点不一样,受热变形的程度也不一样。咱们把它们从观察孔伸进去一截,定期抽出来看看它们的软硬、颜色变化,不就能大概知道窑里不同位置的温度区间了吗?”
这就是最原始的“热电偶”和“温度指示器”。靠着这些土办法,辅以老师傅们宝贵的看火经验,他们终于第一次相对准确地掌握了窑内大致的温度分布。随后,张老头又带着人调整了烟道挡板,优化了燃料添加的节奏,想方设法让窑内的温度场变得更均匀、更稳定。
几天后,当又一窑药瓶出来时,次品率果然显着下降。张老头拿着一个对着光仔细检查的药瓶,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稳了,这下稳当多了!”
“切割机镶牙”和“退火窑插金属条”的消息很快在全厂传开。这极大地鼓舞了工人们的士气和技术创新的热情。“设备革新小组”不再是几个人的事,许多工人都在工作间隙,开始琢磨自己操作的设备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有个负责搬运玻璃原片的年轻工人,发现老式的木质手推车在坑洼地面上颠簸时,容易震碎玻璃。他找来废旧轮胎,切割后钉在车架和承重板之间,做成简易的减震垫,效果立竿见影。
还有老师傅改进了玻璃打磨的夹具,使得打磨时更省力,精度更高。
王超将这些点点滴滴的改进都看在眼里。他让厂办文书将一些效果好、易推广的“小革新”、“小窍门”记录下来,利用午饭时间或在车间的黑板报上进行宣传推广。一时间,厂里悄然兴起了一股技术革新的热潮。工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不再是家长里短,更多的是“老张那个法子真灵”、“老王那个改动真妙”。
当然,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改造过程中,失败和挫折是家常便饭。焊接好的齿轮有时会因为应力集中而再次开裂;退火窑的温度偶尔还是会失控,导致整窑产品报废。但没有人气馁,大家聚在一起分析原因,总结经验,下一次做得更好。
王超几乎每天都泡在车间里,他的工装上同样沾满了油污和玻璃粉尘。他不仅是指挥者,更是学习者参与者。他虚心向雷师傅、张老头请教机械原理,跟工人们一起动手拆卸、安装。他的手被工具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茧,但他脸上那种与工人们同甘共苦的坚定,却比任何口号都更能凝聚人心。
食堂的炊事员们也想着法子给大家补充体力。骨头汤熬得更浓了,偶尔还能见到几片难得的腊肉,米饭和红薯管够,确保这些日夜奋战在技术改造一线的工人们能吃饱吃好。
一个月后,当地区百货大楼筹备处的工作人员再次来厂里查看进度时,他们惊讶地发现,玻璃厂的生产效率和产品合格率,比起上一次来访时,竟然有了明显的提升。他们看着那些经过“土法改造”后依然在轰隆作响的老设备,再看看工人们那专注而自信的神情,不由得暗暗点头。
送走客人,王超站在车间门口,耳边是机器有力的轰鸣。这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沉重和挣扎,而是充满了一种蜕变后的、沉稳而坚韧的力量。
他回头望去,雷师傅正俯身在切割机旁,侧耳倾听着齿轮咬合的声音,张老头则在退火窑的观察孔前,仔细比对着刚抽出的金属条。所有工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着,井然有序。
没有等来的新设备,没有上级的特殊照顾,他们硬是凭着一双双巧手和不服输的匠心,为这些垂暮的“老伙计”续了命,也为玻璃厂的未来,蹚出了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坚实的路。
这条路注定充满艰辛,但王超相信,只要这股精神不倒,玻璃厂就永远不会被困难打倒。他看着仓库里那些即将发往地区百货大楼的、晶莹剔透的玻璃产品,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