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温柔地包裹着港岛半山。
山顶的霍家大宅,却像洒在这块绒布上的碎钻,灯火辉煌,光芒刺破了夜的静谧。
一辆并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远处,与周围一排排的劳斯莱斯、宾利显得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王江从后座下来。
他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微开,透着一股与周遭精致名流截然不同的随性与疏离。
紧随其后的是阿彪和阿力,两人身形健硕,肌肉将西装撑得鼓鼓囊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是两尊护法的门神。
阿彪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的长条状画轴。
“江哥,这地方可真够派头的。”
阿力压低声音,眼中是掩不住的惊叹。
王江没有作声,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宛如宫殿的豪宅,目光平静无波。
门口,一个身穿白色西装,气质儒雅的男人早已等候。
他看到王江,立刻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王先生,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来人是霍家大少,霍震庭。
他热情地伸出手,紧紧握住王江的手,姿态做得十足。
“你年纪轻轻,听说把大度医药办的有声有色,前途不可限量。”
“那里,那里,夸赞了。”
他的话语热情周到。
而旁边霍震庭的大伯那就每一个字都透着客气,但那份客气之下,却藏着一道无形的墙。
那是上流社会对江湖堂口天然的疏离。
王江只是淡淡一笑,不卑不亢。
“霍大先生客气了,老爷子七十大寿,理应前来拜贺。”
穿过雕花铁门,步入宴会厅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顶级香槟、法国香水与新鲜花卉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下,光芒璀璨,将整个大厅照得恍如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一张面孔都带着精心修饰过的笑容。
阿彪和阿力看得有些发愣,脚下的波斯地毯柔软得像是踩在云端,让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有些不自在。
王江却依旧神色自若。
他前世作为全球顶尖的心外科医生,参加过的顶级医学论坛、慈善晚宴,其奢华程度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换了一群人,换了一个舞台的表演罢了。
他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不加掩饰的涟漪。
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大,却足够清晰。
“那就是和联胜那个堂主?也太年轻了吧。”
“听说他看风水不错,现在还在开白事店呢。”
“呵,一个办白事的,也配来霍家的寿宴?真是笑话。”
“也不知道霍家怎么想的,什么人都请。”
“还不是看他救了霍老爷子。”
“对了,前些时候在拍卖会,还救了汇丰银行的董事,巴克利先生。”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我看还是狗肉上不了正席,好吧!”
“怎么能跟我们这些这些家世的人坐在一起。”
那些目光,混杂着好奇、鄙夷与幸灾乐祸,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向王江三人。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高开衩翡翠绿旗袍的贵妇,摇曳着身姿款款走来。
她约莫四十出头,保养得极好,发髻高挽,耳垂上鸽子蛋大小的钻石耳坠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
是霍家二太太,梁婉仪。
她的眼神轻蔑地从王江身上一扫而过,像是打量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脏东西。
“真是的,什么人都往家里请,也不怕拉低了霍家的门面。”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话语里的尖酸刻薄,不加任何掩饰。
这显然是说给王江听的。
王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她一分。
无视,是比任何反击都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梁婉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很快,献寿环节正式开始。
司仪高声唱喏,宾客们排着队,将准备好的寿礼一一奉上。
“德永集团李先生,献上明代和田玉如意一柄,祝霍老爷子万事如意。”
“英资太古洋行马丁先生,献上十八世纪西洋自鸣钟一座,祝霍老爷子福寿绵长。”
每一件寿礼都价值不菲,引来阵阵惊叹。
终于,轮到了王江。
“和联胜二堂堂主,大度医药总经理,王江先生,献上贺礼。”
司仪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一丝迟疑与古怪。
王江拿着那个包裹着绒布的画轴,刚要上前。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等一下!”
“不能收!”
一个穿着正装的年轻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快步走到王江面前,指着他手里的画轴。
“我认得你这画!”
众人认出来,这人正是东星报社涂东青的独子,涂枫,也是二太太梁婉仪的远房表亲。
他一脸正义凛然,声音提得老高,唯恐全场听不见。
“这不就是前几天你在地摊子上,花五十块买的那幅破画吗?”
“王堂主,你拿这种不值钱的垃圾来给霍老爷子祝寿,是何居心?”
“你是瞧不起霍家吗?!”
五十块!
垃圾!
瞧不起霍家!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炸雷,在奢华的宴会厅里轰然炸响。
全场瞬间哗然。
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江身上。
嘲弄,鄙夷,幸灾乐祸。
那画轴甚至还未展开,就被判了死刑。
王江成了全场最大的笑话。
“我们周家正巧送的寿礼也是画,不如比比哈!”
就在这时,一个手持折扇,身穿改良式西服的年轻男人,摇着扇子,施施然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是霍家二少的挚友,英资怡和洋行的买办,周慕白。
周慕白走到王江面前,用扇子点了点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优越感。
“王堂主,时代变了。”
“江湖上打打杀杀那一套,早就上不了台面了。”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折扇“唰”地一下收拢,声音清脆。
“现在送礼,得讲究个‘真’字,讲究个‘雅’字。”
说完,他转身朝向上首的霍老爷子,微微躬身,随即让身后的助理展开了自己的寿礼。
真也是一幅画。
画卷展开,一位古代仕女跃然纸上,眉目含春,体态婀娜,正在游春。
周慕白提高了声调,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光彩。
“在下周慕白,特献上唐寅的真迹——《春江仕女图》一幅!”
“祝霍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唐伯虎真迹!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天呐,竟然是唐寅的画!”
“你们看这笔触,行云流水,人物神韵十足,绝对是真迹!”
“周公子真是大手笔啊!”
一群所谓的名流雅士,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纷纷围了上去,对着那幅画大加赞赏,各种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周慕白站在人群中央,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吹捧,他转过头,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地看向孤零零站在原地的王江。
不远处的二太太梁婉仪,脸上露出了计划得逞的胜利微笑。
讨厌人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何况这人是大公子的友人,踩他,就是踩大公子的脸。何乐而不为。
她与周慕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一切,显然是一个早就为王江精心布置好的局。
“妈的!”
阿彪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捏紧的拳头咯咯作响。
阿力也是双目圆瞪,呼吸粗重。
若不是王江一个制止的眼神递过来,他们两个恐怕已经冲上去,用最直接的江湖方式来解决问题了。
面对着千夫所指,面对着这场精心策划的羞辱。
王江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窘迫与愤怒。
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那幅被众人吹捧上天的《春江仕女图》上。
片刻之后,他的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戏谑。
周慕白正享受着众人的恭维,被王江这道平静的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那眼神,不像是被羞辱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心底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厉声呵斥道:
“你看什么看?”
“难道你一个办白事的神棍,还懂唐伯虎的画不成?”
“还不快带着你那五十块的垃圾,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