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一九五零年,深秋。
潮湿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从木板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一阵狂乱的摇曳。
光影晃动,映着一张布满血丝的脸。
刘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箱子没有上锁,盖子开着一道缝,能看到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玻璃瓶。
盘林西林。
还有磺胺粉、奎宁。
在朝鲜战场上,这些东西比黄金更珍贵,是能从死神手里抢回战士性命的灵药。
王江那个小子,确实有本事,居然真的从英国人的眼皮底下搞到了这么大一批货。
可现在,这些救命的药,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隔着一条窄窄的河,就是家。
但这条河,此刻却宽得如同天堑。
这条河显然是走不通的,那就得走海运。
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叫小李的年轻同志闪身进来,带进一股更浓的海水与鱼腥味。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刘强的眼睛。
“强哥,船老大那边……还是不肯。”
小李的声音很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沮丧。
“钱不够?”
刘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不是钱的事。”
小李摇了摇头,嘴唇有些发白。
“英国人的巡逻艇昨天晚上又开火了,就在离岸不到三海里的地方,直接把一艘走私船打成了筛子。”
“船老大的小儿子就在旁边的船上,吓破了胆。”
“他说,现在出海,就是拿命去填。给再多金条,他也不敢了。”
地下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墙角的水滴,沿着发霉的墙壁滑落,滴答,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强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拿起桌上一根已经燃尽的火柴梗,在粗糙的木桌上划着。
一道。
两道。
三道。
那是过去一个星期里,为了送出这批药,牺牲掉的同志。
三个鲜活的生命,换来的只有失败。
保密局的特务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死死地叮着他们。
从九龙城寨的鸽子笼,到荃湾的纺织厂仓库,再到如今这个废弃渔村的地下室。
他们换了三个藏身点,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可药,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在这里。
刘强缓缓站起身,走到地下室唯一一个狭小的窗口前。
窗口被破渔网遮着,只能看到外面漆黑的海面,和远处零星的渔火。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
在和平年代,这是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可现在,这声音听在刘强耳里,却充满了嘲弄。
隔着一条海,怎么就送不回去。
怎么就送不回去!
他抬起手,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记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小李猛地一惊。
“强哥!”
刘强没有理会。
又是一记耳光。
“啪!”
脸颊上迅速浮起两道红印,火辣辣地疼。
这点痛,却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他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在前线流血牺牲,自己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年轻的共和国,连一艘能冲破封锁线的军舰都没有。
海军。
这个词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带来的是一阵更深的无力与酸楚。
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潮湿的墙壁上,碎石和霉灰簌簌落下。
“还有十天。”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十天,是死命令的最后期限。
再送不出去,前线的伤员们……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小李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他能感受到刘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毁灭的绝望气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刘强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忽然定住了。
他的视线,穿过破烂的渔网,落在远处海面上。
那里,有一艘小小的渔船,没有开灯,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它没有朝着外海去,而是在近海一片复杂的礁石群里,时隐时现。
像一个幽灵。
那片礁石区,白天看都极易触礁,晚上更是船只的禁区。
可那艘船,却在其中穿行自如。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刘强脑中的混沌。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李。
“小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房东说过什么?”
小李被他看得一愣,努力回忆着。
“房东说……这里闹鬼,晚上千万别出门,尤其是海边。”
“对,闹鬼。”
刘强的嘴角,竟然慢慢扯出一个弧度。
那笑容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有些狰狞,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希望。
“英国人的巡逻艇,怕不怕鬼?”
“保密局的特务,敢不敢去抓鬼?”
小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他看着刘强,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领导。
“强哥,你的意思是……”
“去,把我们所有的钱都带上。”
刘强一把抓起桌上的木箱,那沉重的分量,此刻在他的手中却仿佛轻如鸿毛。
“我们不找船老大。”
“我们去找‘鬼’。”
“哥,你是不是想的神经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