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临江仙顶楼香闺内的烛火，在厚重的帘幕遮掩下，将光影压缩成一片暧昧不明的昏黄。红泠刚处理完肩头的刀伤，烈酒灼烧的刺痛感尚未完全消退，混合着金疮药清凉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痛楚。她慵懒地倚在榻上，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厮杀与崔?舍身挡刀的画面，心绪纷乱如麻。
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际，闺房内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阵微风吹开般，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倏然侵入，落地无声，仿佛他本就站在那里，只是从阴影中浮现出来一般。
来人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不反光的纯黑斗篷之中，连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眸子。他周身没有任何饰物，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森然气息，仿佛他带来的不是空气的流动，而是死亡本身的寂静。
红泠在黑影出现的瞬间，全身肌肉骤然绷紧！但她并未惊呼，也未拔剑，甚至脸上的慵懒与迷离在一秒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与绝对的服从。她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下榻，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垂下臻首，用最恭谨的声音低声道：
“属下红泠，参见特使大人。”
她的声音平静，心跳却如擂鼓。特使亲临，绝非寻常！是来问罪？还是……她不敢多想，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黑影，那位被称为“特使”的神秘人，并未立刻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红泠包扎好的肩头，又掠过榻边小几上那柄链剑，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脖颈的头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煎熬。红泠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一个冰冷、干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深处传来，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红泠的心上：
“红泠。你昨夜所为，大先生……已然知晓。”
红泠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然而，特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大先生言：你此次……做的不错。”
红泠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出现了幻听？做的不错？她破坏了石保衡的计划，救下了崔?，这……这怎么会是“不错”？
特使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那冰冷的声线依旧毫无波澜，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边陲小国，狼子野心，竟敢染指我泱泱大宋疆土，行此卑劣刺杀之举，实乃罪不容诛！石保衡那蠢货，利令智昏，与虎谋皮，更是死有余辜！你助崔?挫败其阴谋，使其伏法，等于间接剪除了交趾安插在我境内的毒牙，维护了我大宋国体威严。此为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石保衡……此人已成弃子，烂泥扶不上墙。大先生令你，即刻与之彻底切割，抹去所有可能指向你的痕迹，绝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在崔?手中。此人……已无价值。”
红泠心中巨震！她万万没想到，“大先生”对交趾和石保衡的态度竟是如此！这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难道……大先生并非与交趾勾结？那他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她心念电转之际，特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也是让红泠最为震惊的一句话：
“至于崔?……此人有王佐之才，心系黎民，于稳定南疆、乃至未来……于我大宋有大用。此人，不能伤害。非但不能伤害，在必要时，还需……暗中维护。你，明白了吗？”
最后五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红泠。
红泠瞬间明白了！原来如此！大先生并非要颠覆大宋，至少现阶段不是！他的目标，或许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而崔?，因其卓越的才能与清名，竟被大先生视为一枚……重要的棋子？甚至可能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这个认知，如同在她混乱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时间，庆幸、困惑、茫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更加复杂。她昨夜那“冲动”的出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垂下头，用最恭敬的语气应道：“属下……红泠领命！定当谨遵大先生教诲，妥善行事，绝不敢有误！”
“很好。”特使似乎满意了她的反应，不再多言。黑影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微微晃动，便已消失在窗前，窗棂无声合拢，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留下那冰冷的气息，依旧在房间内缓缓弥漫。
红泠依旧跪在地上，良久，才缓缓站起身。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邕州城寂静的夜景，心中五味杂陈。大先生的特赦与新指令，如同一道赦令，暂时解除了她心中的枷锁，却也给她带来了更深的谜团与更沉重的任务。暗中维护崔?？这……或许正是她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愿望？她抚摸着肩头的伤处，唇边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笑意。
翌日，正月初二。尽管孙伯谦、颜清秋等人极力劝阻，但崔?挂念案情，担忧夜长梦多，更想尽快厘清石保衡通敌叛国的罪证，以安定人心，不顾重伤未愈，强撑着病体，在颜清秋的搀扶下，来到了州衙阴森的地牢刑讯室。
刑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骇人的刑具，火盆中炭火燃烧，发出噼啪声响，映照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石保衡被沉重的铁链锁在刑架之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昨夜激战留下的伤痕，但那双环眼中，却依旧闪烁着桀骜不驯、怨毒不甘的光芒。他看到崔?被人搀扶着、面色苍白地走进来，非但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发出一阵猖狂的冷笑：
“哈哈哈！崔皓月！你个小白脸！还没死呢？怎么，拖着这半条命，是来看老子笑话，还是来给老子送行啊？告诉你！老子什么都不会说！有本事就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崔?在颜清秋的搀扶下，坐在早已备好的椅子上，背后垫着软垫，依旧痛得他额头渗出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极度不适，目光平静地看着石保衡，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石保衡，本官今日来，并非与你做口舌之争。你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按律当诛九族。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亦愿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如实招供，是如何与交趾李佛玛勾结，受贿多少，计划如何里应外合，在朝中还有哪些同党……或可奏明朝廷，酌情宽宥你的家眷。”
“我呸！”石保衡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崔皓月！少在老子面前假仁假义！老子行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什么交趾？什么同党？老子不知道！老子看你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老子杀你，是替天行道！识相的赶紧放了老子！否则，等老子京中的靠山知道了，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可知我石家……”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其家族在汴京的所谓“势力”，言语间充满了对崔?的蔑视与威胁，气焰极其嚣张。
崔?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怒色，只是眼神愈发冰冷。他本欲给石保衡一个体面招供的机会，奈何此贼冥顽不灵，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一旁的蒙力早已怒不可遏，他见石保衡竟敢如此侮辱自家大人，一双铁拳捏得咯咯作响，虎目圆睁，恨不得立刻上前将其撕碎！
崔?微微抬手，止住了蒙力的冲动。他看着石保衡，淡淡道：“石保衡，本官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休怪国法无情了。”他转头对蒙力吩咐道：“蒙力，本官身体不适，需回去歇息。此人……便交给你了。问出所有口供，但……需依法行事，不得滥用私刑，取其性命。”
这番话，看似是让蒙力依法审讯，实则那句“不得滥用私刑，取其性命”的嘱咐，在此时此地，更像是一种……默许。蒙力跟随崔?日久，岂能不明白其中深意？大人这是要让这厮吃点苦头，为他的狂妄无礼付出代价！
“末将明白！请大人放心回去歇息！此处交给末将！”蒙力抱拳领命，声音铿锵，眼中寒光闪烁。
崔?点点头，在颜清秋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不再看那咆哮不止的石保衡一眼，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阴森之地。
崔?一走，刑室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压抑！蒙力一步步走向刑架，巨大的阴影将石保衡完全笼罩。他盯着石保衡，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
“石保衡，你刚才……对我家大人，很是无礼啊。”
石保衡被蒙力那如同实质的杀气所慑，嚣张气焰为之一滞，但依旧强撑着骂道：“蒙力！你个莽夫！你想干什么？！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蒙力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试试？那就……试试看！”
他不再废话，对身旁的行刑手一挥手：“大人有令，依法审讯！先给他醒醒神！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尊卑上下！”
“得令！”两名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行刑手轰然应诺，拿起浸过盐水的皮鞭，冷笑着走向石保衡。
“你们……你们敢！啊——！”石保衡的咒骂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叫！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每一下都皮开肉绽，盐水渗入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
蒙力抱臂冷眼旁观，心中没有丝毫不忍。对于这种辱及自家大人的逆贼，他唯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仅仅只是开始。他要让石保衡在无尽的痛苦中，一点点榨干所有秘密，为他的罪行，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地牢深处，很快便被石保衡杀猪般的惨嚎与绝望的咒骂所充斥。而州衙后宅，崔?躺在床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乱世用重典，对于石保衡这等祸国殃民之辈，仁慈，便是对百姓的残忍。他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