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黄浦江上飘着薄雾,外滩的钟声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低沉而悠远。
吕辰、宋颜、谢凯三人走出上海站,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江水与淡淡海腥味的空气。
与武汉的湿润厚重不同,这里的空气中多了一丝属于大都市的急促与开阔。
“上海,终于到了。”宋颜教授望着站前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
“上海。”谢凯深吸一口气,扶了扶眼镜,“十里洋场,工业重镇。”
这里是中国工业的另一个重镇,轻工、化工、精密制造,都有深厚的根基。
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是位于徐汇区的上海感光胶片厂。
三人出站后,先前往市工业局报到备案。
接待的干事看了介绍信上“星河计划”的红章,态度立刻恭敬起来,迅速安排车辆,并提前电话通知了上海感光胶片厂。
车子驶过外滩,古典的欧式建筑与江对岸浦东的田野形成奇特的对比。
偶尔能看到墙上残留的西洋建筑浮雕,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租界历史。
穿过繁华的南京路,拐入相对安静的街区,街道两旁是法国梧桐,在冬末显得异常凋零,地面是厚厚的落叶。
苏州河两岸工厂林立,烟囱吐着白烟,河面上运输原料的小火轮突突作响。
约莫二十分钟后,车子驶入漕河泾地区,这里是一片相对集中的工业区。
上海感光胶片厂就位于此处,灰色围墙,铁门上方挂着白底黑字的厂牌:“上海感光胶片厂”。
字体是端正的仿宋体,透着国营大厂的庄重。
与真空所的肃穆、西军电的戒备不同,这里的氛围更像是传统的轻工业厂区。
门口有门卫,但检查相对宽松,核验了介绍信和工作证后便放行了。
厂区里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和两三层的楼房,屋顶竖着通风管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化学气味,不是很刺鼻,而是微酸中带着一丝胶质的甜腻,像是定影液与明胶混合的味道。
“这就是胶片厂特有的‘体味’。”宋颜教授轻声说,“卤化银、明胶、成色剂……这些材料的气息,已经渗进了这片土地的砖缝里。”
朱总工已经在办公楼前等候。
他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脸上带着上海人特有的精明与热情交织的笑容。
“欢迎欢迎!宋教授,吕辰同志,谢凯同志,一路辛苦了!”朱总工迎上来握手,力道适中,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是厂里的技术负责人,朱明华。接到市工业局的电话,我们就开始准备了。听说你们是为‘星河计划’来的?”
“是的,朱总工。”宋颜教授递上正式的介绍信和项目说明,“‘星河计划’涉及未来电子工业的核心制造工艺,其中有一项关键技术,需要高精度的感光材料。我们专程来向国内最顶尖的胶片厂学习、请教。”
朱总工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眼神在“光刻”、“微米级图形”等词上略微停顿,随即笑容更盛:“哎呀,太客气了。学习不敢当,互相交流!来,外面冷,到会议室喝口热茶,咱们慢慢说。”
会议室比真空所和西军电的要宽敞明亮得多。
长条会议桌铺着墨绿色的呢绒桌布,墙上除了毛主席像和标语,还挂着几张厂区的生产流程图和历年获得的奖状。
桌上摆着一碟大白兔奶糖,一碟杏花楼的绿豆糕,一个颇为都穷的铝制水壶装着开水,几个玻璃杯里泡着绿茶。
朱总招呼大家坐下,随口提一句:“茶叶一般,水是厂里自己过滤的,清甜,大家就着喝点暖暖身子。”
寒暄过后,朱总工开始介绍厂里的基本情况。
“我们上海感光材料厂,主要生产三大类产品:民用摄影胶片、电影胶片、医用x光片。另外还为军工单位提供一些特种感光材料。”他如数家珍,“国内能生产胶片的,主要是三家:我们上海、天津、无锡。三家各有侧重,但核心技术来源都差不多。”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感光材料的核心技术,其实掌握在北京的化工研究院手里。他们是搞基础研究和国防配套的,我们民用厂主要是做应用开发和规模化生产。”
朱总工在提到“化工研究院”时,语气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尊重,也有某种无奈的距离感。
“具体到生产工艺,”朱总工继续说,“关键原料有两块:保定的照相明胶,那是全国最好的,胶质纯净,透明度高;辽原和南通生产成色剂,就是让胶片显影后出颜色的化学物质。乳剂的合成配方和工艺,主要靠我们厂自己的实验室研发、小试、放大,然后在乳剂车间生产,最后到涂布车间做成成品胶片。”
介绍告一段落,朱总工站起身:“光说不直观。几位远道而来,我带你们去车间实地看看。不过有些核心工艺区域涉及到生产机密,只能远观,不能近看,还请理解。”
“当然,我们遵守厂里的规定。”宋颜教授立刻表态。
参观从相对开放的“成品整理与包装车间”开始。
车间里光线明亮,女工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薄纱手套,在长条工作台前熟练地操作。
她们将涂布完成、干燥后的巨大卷状胶片,在暗红灯下仔细检查,用特制的裁刀切成标准尺寸的135胶卷或120胶卷,然后装入印有“上海牌”字样的暗盒或纸背。
动作流畅,节奏稳定,除了轻微“咔嚓”声和胶片摩擦的“沙沙”声外,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声响。
“每一卷出厂前,都要经过人工目视检查,剔除有气泡、划痕、涂布不均的次品。”朱总工自豪地说,“我们的产品,良品率在全国是最高的。出口到东南亚,口碑很好。”
接着是“涂布车间”的外围参观。
透过厚厚的双层玻璃观察窗,能看到车间内部的景象。
那是一个几乎没有窗户的巨大封闭空间,由几盏暗红色的安全灯提供照明,那是为了防止未曝光的胶片感光。
车间里,巨大的不锈钢涂布机正在运转。
宽达一米多的三醋酸纤维素酯薄膜片基从放卷轴引出,经过一系列导辊,进入一个封闭的“涂布头”。
乳剂从管道中均匀流出,在精密的刮刀控制下,在片基表面形成极薄、极均匀的一层。
涂布后的片基进入长达数十米的干燥通道,那里有精确控制的温度和气流,让乳剂中的水分缓慢蒸发,形成稳定的感光层。
整个车间异常安静,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和通风系统的轻微嗡鸣。
“涂布车间的环境控制,是我们厂的核心机密之一。”朱总工指着观察窗,“里面是正压环境,空气从里向外流动,防止外部灰尘进入。工人进去要换防静电服、戴头套,经过一个简单的吹风通道。虽然没有国外那种高级的‘洁净室’,但我们的尘埃控制水平,在国内轻工系统是数一数二的。”
吕辰紧紧盯着那平稳运行的涂布机,心跳微微加快。
涂布的均匀性、厚度控制、干燥过程,这些工艺的核心理念,与未来光刻胶的旋涂极其相似!
都是要将一层极薄极均匀的液体材料,完美地铺展在基片表面,然后通过精确控制的固化过程,形成性能稳定的薄膜。
只是光刻胶对厚度均匀性的要求更高,对环境洁净度的要求更是天壤之别。
但基本原理、控制逻辑、甚至很多工程经验,都是相通的。
“没有高效过滤器,你们怎么控制尘埃?”谢凯好奇地问。
朱总工笑了:“土办法,但管用。我们在进风口加了水幕除尘,让空气先通过水雾洗一遍;然后是静电吸附,用高压静电把微小尘埃吸住;最后是三层棉毡过滤。三关下来,车间里的尘埃比外面街道上少得多。当然,跟你们可能需要的‘超净’比,肯定不够看,但这已经是我们在现有条件下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种在极端限制下“土法上马”、通过多重物理方法组合达成目标的智慧,正是中国工业在特殊时期最宝贵的财富。
它体现的不是设备的先进,而是工程人员对问题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创造性解决能力。
接下来,他们被带到了“乳剂合成车间”的实验室区域。
这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厂办中心实验室”的牌子。
楼内走廊狭窄,两侧是一个个用玻璃隔开的小实验室。
空气中化学试剂的气味更加浓烈,但混合得井然有序,不像有些化工厂那样刺鼻。
朱总工将他们引到一间较大的实验室。
里面摆放着各种玻璃器皿,烧杯、量筒、三口瓶、恒温水浴锅、机械搅拌器、天平、ph计……
还有几台老式的苏制显微镜。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深度眼镜的老师傅正在操作台前工作。
他面前是一个五百毫升的三口烧瓶,里面盛着淡黄色的液体,正在水浴中恒温加热。
老师傅一只手缓慢地摇动着烧瓶,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长柄温度计,不时凑近观察液体的状态。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极其缓慢,仿佛手中不是烧瓶,而是一个沉睡的婴儿。
“这位是我们厂的乳剂大师傅,钱师傅。”朱总工轻声介绍,语气里充满敬意,“他今年六十二了,在乳剂合成这行干了四十年。我们厂最好的几种乳剂配方,都是他带着徒弟们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钱师傅似乎没有听到来人,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烧瓶上。
他忽然停下摇晃,将烧瓶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然后,他侧耳倾听,烧瓶里的液体在缓缓流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哗啦”声。
“温度还差一点点……搅拌要再慢一丝……”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笃定。
接着,他用一根细玻璃棒蘸取了一滴液体,滴在一块干净的玻璃片上,迅速放到显微镜下观察。
调整焦距,看了十几秒钟,点了点头。
“可以加感染料了。”他对旁边一个年轻助手说,语气不容置疑。
助手立刻拿来一个小试剂瓶,用移液管精确吸取了0.5毫升的深蓝色液体,缓缓滴入烧瓶。
钱师傅同时开始以特定的节奏摇晃烧瓶,眼睛紧紧盯着液体颜色的变化。
整个添加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分钟,钱师傅的手稳得像雕塑。
加完后,他又将烧瓶放到水浴中,调低了半度温度,设定了一个十五分钟的“熟化”时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舒一口气,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转过身来。
“朱总工,您带客人来了。”钱师傅的声音平静,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依然锐利。
“钱师傅,这几位是北京来的专家,想了解一下咱们的乳剂工艺。”朱总工恭敬地说。
钱师傅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指向操作台:“卤化银乳剂,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核心就是三个字:匀、净、稳。”
他拿起一块已经涂布干燥的样片,在暗红灯下展示:“匀,是颗粒大小要均匀。大小不一的卤化银晶体,感光速度不同,显影后密度就不均匀,画面就有颗粒感。我们要求同一批乳剂里,晶体直径偏差不能超过百分之十。”
又指向旁边的显微镜:“净,是杂质要少。灰尘、金属离子、有机杂质,都是‘感光中心’,会形成灰雾,降低反差。我们的原料要经过三道纯化,操作环境要尽量干净。”
最后,他拍了拍恒温水浴锅:“稳,是工艺条件要稳定。温度差半度,晶体生长速度就不同;搅拌快一丝,剪切力大了,晶体容易碎裂;熟化时间少一秒,晶体表面的化学状态没到位,感光度就上不去。”
“这些,光靠仪器控制不够。”钱师傅总结道,语气里带着匠人特有的骄傲,“得靠眼睛看乳剂的‘挂壁’状态——流动性好的乳剂,在烧瓶壁上留下的液膜薄而均匀;靠耳朵听搅拌的声音——转速合适时,声音是均匀低沉的‘嗡’声,快了就变尖,慢了就有间隔;靠手指感觉水浴锅的温度波动——哪怕温度计显示稳定,实际的热交换还是有微小差异,手贴上去能感觉到。”
这是一种将人的感官发挥到极致,与化学材料进行“对话”的能力。
它超越了简单的操作规范,上升为一门需要多年沉浸才能掌握的“艺术”。
而这种“艺术”,正是未来光刻胶工艺最需要的核心能力之一。
光刻胶的配制、过滤、旋涂、前烘、曝光、后烘、显影……每一个环节,同样极度依赖对材料状态的敏锐感知和微调能力。
实验室里做出完美的样品不难,难的是在大规模生产中,在设备波动、环境变化、原料批次差异的影响下,依然能稳定地复制出高性能的产品。
这时,钱师傅的助手小心翼翼地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培养皿,里面盛着不同状态的乳剂样品。
“这是钱师傅带我们做的‘经验对照样’。”年轻技术员解释,“不同搅拌速度、不同温度、不同熟化时间下乳剂的状态。我们把这些状态拍成照片,画成图表,和最终的感光性能测试数据关联起来,形成了一套《乳剂合成异常状态识别图谱》。新工人来了,先看图谱,再跟着师傅看实物,上手就快多了。”
吕辰心中一震,这不正是将“匠人经验”数据化、可视化、可传承化的努力吗?虽然手段原始,但思路完全正确。
建立“工艺参数-中间状态-最终性能”的关联数据库,用数据指导生产,降低对个别人经验的绝对依赖。
“了不起。”宋颜教授由衷赞叹,“这套体系的价值,远超几台进口设备。”
朱总工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神深处依然保留着一丝警惕。
参观进行到这里,他展示的都是可以对外公开的“应用技术”和“管理经验”,真正的核心配方、具体工艺参数、关键添加剂成分,都巧妙地避开了。
吕辰察觉到了这种“热情但保留”的态度。
他理解,对于胶片厂这样的企业,配方和工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可能轻易示人。
参观完实验室,朱总工又带他们大致看了厂里的“乳剂放大车间”和“原材料仓库”。
一路上,吕辰三人提出的问题,朱总工都回答得滴水不漏,但始终在技术细节外围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