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长乐宫，朝阳殿门口。
酒坛子东倒西歪地滚在白玉阶下，浓郁的酒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君笙背靠着冰冷的殿门，坐在地上，手里还拎着半坛子酒，眼神涣散，疲惫的脸上带着宿醉的潮红和不正常的颓废。
一个仙侍垂首站在不远处，对着匆匆赶来的今朝低声禀报：“君主，少主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每日宿醉…谁也劝不住。”
今朝一身华贵的君主常服，眉头紧锁，看着弟弟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眼中既有心疼也有难言的烦躁。
他挥挥手：“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仙侍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下。
今朝走到君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君笙，你打算这样颓废到几时？
为了一个根本不把你当回事的顾陌尘，你就甘心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切莫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你的心绪！”
君笙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朦胧地看向今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今朝…呵，不是你把我软禁在这朝阳殿的吗？
你有…有让我出去过吗？” 他打了个酒嗝，酒气熏天。
“你想出去？” 今朝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直接说！何必作贱自己，把自己灌成这副模样！”
“你走！滚……” 君笙猛地将手里的酒坛子砸在地上，碎片和酒液四溅：“我们再也不要相见！再也不会叫你哥哥。滚！”
今朝被他这激烈的反应惊得后退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这么…讨厌我？”
“相信你？” 君笙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今朝，话语却带着刀子般的锋利：“你让我觉得害怕，惺惺作态。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当了君主就忘了自己是谁吗？
你的手段…还真是高明啊！” 他语无伦次，但眼底的怨恨清晰可见。
“君笙！注意你的言辞！” 今朝厉声喝道，君主威仪尽显。
“你要脸啊？” 君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以为你不要呢！
天天跑来看我…下作
看我死了没有？还是看我…有没有疯掉？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说！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君笙！” 今朝被他字字诛心的话刺得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好！好！你走！你现在就走！
走了就别再回来！” 他指着仙宫之外的方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真的？” 君笙醉眼里的光芒似乎锐利了一瞬。
“真的！” 今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被彻底激怒的决绝。
“呵呵…好…” 君笙扶着门框，踉跄着站稳，抹了一把脸，眼神似乎清醒了几分，但更深的疲惫和空洞弥漫开来：“再见…
希望你这高高在上的君主之位…
能让你日日夜夜…开心就好！” 说完，他不再看今朝一眼，踉踉跄跄地，头也不回地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今朝站在原地，看着弟弟那决绝又萧索的背影，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最终颓然地松开。
被关了三天，加上宿醉未醒，君笙走出朝阳殿时脚步还有些虚浮。
守在大殿门口的天兵下意识地想阻拦：
“少主…”
“让他走！” 今朝冰冷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天兵们立刻垂首让开道路。
君笙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仙宫。
离开那压抑的宫殿群，清冷的仙风吹拂在脸上，似乎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翻涌的云海，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去人界！去青桑城！也许…
只有人间的喧嚣和烟火，才能暂时麻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身影一晃，化作流光直坠下界。
今朝站在朝阳殿门口，望着君笙消失的方向，沉默良久。
最终，他沉声唤道：“凌书，凌玉。”
两道身影瞬间出现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君主。”
“你们去人界，跟着君笙，保护好他。” 今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 凌书、凌玉应声，化作两道流光追随而去。
人界，青桑城。
君笙没有直接去城中，而是来到了城外山腰那座熟悉的、略显破败的道观。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熟悉的传送阵还在，只是落满了灰尘。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阵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残留的气息。
可惜，物是人非，斯人已渺。
“少主！可算找到您了！” 凌书和凌玉的身影出现在道观门口，凌书大大咧咧地喊道。
“你们来干嘛？”
“我们来保护少主。”
君笙收回手，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笑话。人界而已，能有什么危险？我需要你们保护？”
凌书笑嘻嘻地凑近：“少主修为高深，人界自然伤不了您分毫。但是…”
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
“少主您想在人界潇洒快活，离得开我们吗？”
君笙挑眉：“什么意思？”
“嘿嘿～” 凌书搓着手：“少主，您有人界的银钱吗？
您知道青桑城哪家酒楼饭菜最香？
哪家赌坊最热闹？
哪家…咳，哪家消遣的地方最有趣？” 他挤眉弄眼，意思不言而喻。
凌玉在一旁补充，语气更正经些：“少主初来此界，想必对此地风物人情不甚熟悉。有我们兄弟在，能省去少主许多麻烦。”
君笙沉默了一下。
凌书说得没错，他对这人界确实两眼一抹黑。
带上这两个活宝，既能当向导，又能…掩饰身份。
他点了点头：“好。听你们的安排。
去打听打听，这青桑城哪里最有趣，最好玩。”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累了，先在道观里歇几天。你们打听好了再来叫我。”
凌玉狐疑地看着他：“少主…您该不会是想支开我们，自己溜走吧？” 他可记得这位少主逃跑的本事一流。
君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角落里一个还算干净的蒲团上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放心。这次…真的不跑。累了。” 他闭上眼睛，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凌玉和凌书对视一眼。
凌书眼珠一转：“行！玉哥你留下陪着少主，我去城里打探打探！
保管把最有趣的地方都给少主您摸清楚喽！” 说完，他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道观。
道观里只剩下君笙和凌玉。
君笙闭着眼，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凌玉安静地守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凌玉看着少主安静的睡颜，忍不住低声开口，带着点好奇：“少主…您时常喊在嘴边的那个‘陌尘公子’…
到底是什么人啊？”
君笙的眼皮猛地一颤，倏地睁开！
那眼神锐利如电，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他死死盯住凌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危险：“你…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凌玉被他看得心里一突，缩了缩脖子，老实交代：“呃…少主您晚上…偶尔会做梦…喊出声…”
他声音越说越小：“喊…‘陌尘’…‘别走’…之类的…”
君笙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被戳破了什么隐秘的心思，羞恼交加。
他猛地别过脸去，对着冰冷的墙壁，声音又冷又硬，带着点咬牙切齿：“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舌头拔了！
滚到门口去守着！”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 凌玉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到道观门口，背对着里面站得笔直，心里疯狂吐槽：完了完了，问到少主的心事。
这“陌尘公子”绝对是少主的大雷区！
凌书你个混蛋，回来得替我分担怒火。
道观内，君笙依旧面壁而坐，但耳根却可疑地泛起了红晕。
他紧紧闭着眼睛，心里翻江倒海：该死的！竟然在梦里喊出来了？
还被凌玉这混蛋听到了！
陌尘…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又痛又烫。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找了他六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真的重生了吗？
六年的煎熬，无边的黑暗，呵，还从未想过会如此为他思念成疾。”
凌玉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不由得在心里为凌书点了根蜡：兄弟，你自求多福，打听的消息最好够劲爆，不然咱俩都等着被少主迁怒。
幽兰居三楼，千秋阁门口。
沈飞烟踩着楼梯上来，看见小八和小九两个少年正靠着门框打瞌睡，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拍醒了他们。
“小八！小九！醒醒！太阳晒屁股了！去叫公子尘起床！该下去学规矩了！”
小九一个激灵跳起来，揉了揉眼睛，赶紧推门进去。
屋里，陌尘裹着被子睡得正沉，眉头微蹙，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公子…公子醒醒…”小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姐姐来了…”
陌尘这才慢悠悠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蒙，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是说…再等一日吗？”
沈飞烟紧跟着走了进来，双手叉腰：“公子尘，心可真大。
你以为真是来这儿当大爷享清福的？
你啥特长没有，不赶紧下去学点东西，明天拿什么应付那些金主？”
“学什么？”陌尘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学规矩！学怎么笑，怎么说话，怎么讨客人欢心！”沈飞烟说得直白。
陌尘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学。对这些没兴趣。”
“谁管你有没有兴趣！”沈飞烟拔高了声音，“你不学，明天拿什么让那些大爷们为你砸银子？指着你这张脸干坐着吗？”
陌尘叹了口气，像是被烦得不行：“抚琴起舞…我倒是许久不曾碰过了。
明日…姑且舞上一曲应付一下。
所以，你能不能别来烦我了？” 他只想清静。
“什么？！”沈飞烟眼睛瞬间亮了，凑近几步：“你会抚琴起舞？你怎么不早说！” 这可是惊喜啊！
陌尘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特长是指这些？”
“我好像…没告诉过你特长是这些吧？”沈飞烟狐疑地看着他。
“啊？没有吗？”陌尘眼神飘忽了一下，“或许是…猜的？猜的。” 他含糊其辞。
沈飞烟眯起眼，像是发现了什么：“莫非…公子以前就是干这行的？”
“不是！绝对不是！”陌尘立刻否认，语气有点急：“只是…家里小时候请人教过一些…讨生活的伎俩罢了。”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诚恳。
“呵呵～”沈飞烟皮笑肉不笑：“你家里人还真是…为你‘着想’啊。”
“可不是闹着玩的～”陌尘赶紧转移话题：“别当真。明日我会准备好，不过我要自己弄，你让小厮们都听我安排。”
沈飞烟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来了兴趣：“行！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小九小八，公子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是！沈姐姐！”小九小八赶紧应声。
很快，幽兰居的小厮们像勤劳的小蜜蜂一样，把“公子尘明日抚琴起舞，惊艳亮相”的消息传遍了青桑城的大街小巷。
连茶馆酒肆里都议论开了。
“赵兄师弟你听说了没？幽兰居新来个什么‘公子尘’，明日要献艺！好大的排场！”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哥对同伴说。
赵望宇摇着扇子：“陈兄师，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
听说这公子尘是沈掌柜新挖来的宝贝，打算捧成头牌呢！
神神秘秘的，谁也没见过真容。”
旁边桌几个穿着天道宗服饰的年轻修士也凑了过来。
“赵师兄，陈师兄，你们说这公子尘得有多好看？能让沈飞烟下这么大本钱？”一个圆脸修士好奇地问。
赵望宇耸耸肩：“谁知道呢？明日见了不就知道了？不过能让沈飞烟这么造势，想必差不了。”
正聊着，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
“赵望宇，陈洛奇！你们俩能耐了啊？跑这儿来潇洒！”
两人一回头，看见自家师姐秦丹丹冷着脸站在门口，赶紧站起来。
“师、师姐！我们就是…路过！路过！”陈洛奇赔着笑。
“路过？”秦丹丹冷哼一声，“宗主说了，青桑城最近不太平，妖物频现。
你们俩给我盯紧点。
别把心思都放在这些风月之事上。
身为玄丹宗弟子，当以‘守护一方安宁，护佑黎庶苍生’为己任！明白吗？” 她搬出了宗门的训诫。
“明白明白！‘守护一方安宁，护佑黎庶苍生’！记着呢，秦师姐！”赵望宇和陈洛奇异口同声，一脸“我们觉悟很高”的表情，赶紧把师姐哄走了。
两人送走师姐，松了口气，决定在幽兰居附近的客栈住下，方便明日看热闹。
刚走到客栈门口，就撞见一个穿着打扮不像本地人的青年正伸着脖子往幽兰居里瞧。
凌书看见他们穿着修士服，立刻凑上来打听：“哎，两位道友，打听一下，这地方…是青桑城最热闹的去处吗？”
陈洛奇看他一脸好奇，热情道：“可不嘛！明天这里有公子尘抚琴起舞，绝对热闹！道友有兴趣明天来看啊！”
“公子尘？很有名吗？”凌书眨眨眼。
赵望宇神秘一笑：“名不名气的，明天来瞧瞧不就知道了？保管不虚此行！” 说完，两人勾肩搭背进了客栈。
凌书挠挠头，记下“公子尘”这个名字，也赶紧往城外破道观跑去，他得回去跟少主汇报这个“劲爆”发现！
破道观里。
凌书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把正靠着墙打盹的凌玉吓了一跳。
“少主！少主！打听清楚了！”凌书一脸兴奋：“青桑城明天有热闹看！幽兰居！新来个头牌，叫什么‘公子尘’的，明天要抚琴起舞！全城都轰动了！”
原本闭目养神的君笙，听到“公子尘”三个字，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依旧没睁开。
凌玉撇撇嘴：“公子尘？什么来头？能有多大热闹？”
“嘿！你是没看见那架势！”凌书手舞足蹈地比划：“街上都在传！
连天道宗那几个小修士都巴巴地等着看呢！
都说神秘得很，谁也没见过，但沈飞烟那女人下血本宣传，肯定差不了！少主～”
他凑到君笙面前：“您不是想找乐子吗？这现成的乐子！去不去瞧瞧？就当散散心！”
君笙这才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带着点宿醉后的慵懒和漠然，声音懒洋洋的：“‘公子尘’？名字倒挺能唬人。
抚琴起舞？呵，人界的花样…”
凌书见他没直接拒绝，立刻加把火：
“少主！您别小看人界啊！
说不定真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呢？总比在这破道观里发霉强吧？
您看您都多久没舒展筋骨了！” 他故意朝凌玉使眼色。
凌玉会意，也劝道：“是啊少主，去看看也无妨。
就当…体察民情？” 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有点扯。
君笙看着两个属下殷切的眼神，又想到自己确实无处可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语气带着点认命般的随意：“行吧。
闲着也是闲着。
明日…就去看看这个‘公子尘’，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玩味的弧度，似乎终于提起了点兴趣。
幽兰居，三楼阁楼。
陌尘靠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明日的“公子尘”。
小八和小九在外面兴奋地讨论着明天会有多热闹，能挣多少银子。
他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也异常平静。
抚琴起舞，对他而言不过是尘封已久的技艺，拿出来应付一下场面罢了。
至于那些看客的追捧、沈飞烟的期待，他都不甚在意。
只要能暂时安顿下来，有药喝，能压制寒毒，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受月尘的强迫行为，就算是在这风月之地，隐姓埋名，以这种方式“隐居”，似乎…也还不错。
至少，此刻是安宁的。
他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无声地排演明日的琴曲。
窗外的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