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天光从破窗棂透进来。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臂完好如初。
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昨晚那钻心剜骨的剧痛和深可见骨的溃烂伤口，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他立刻撑起身，目光扫向床沿～
陌尘歪倒在冰冷的床沿上，半个身子悬在外面，脸色白得像地上的积雪，眉头紧蹙，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陌尘！”君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将人抱起来搂进怀里。
入手的身躯冰凉而单薄，毫无生气。
“白川！白川！快来！你家公子晕倒了！”他朝着门外嘶吼，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
脚步声急促响起。
白川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冲了进来，看到君笙怀里的陌尘，脸色也是一变。
他迅速放下药碗，三指搭上陌尘的手腕，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样？”君笙急问。
“灵力彻底耗尽了！”
白川声音发沉：“而且…公子体内常年积压的伤势和…那种压抑的心境，在寒毒和这次耗损的刺激下，郁结成瘀血了！”
他立刻从药囊里抽出几根银针。
“别…你家公子不是最怕扎针吗？”君笙下意识想拦，但白川动作更快。
几道银光闪过，精准刺入陌尘几处要穴。
“少主这是关心公子吗？”
“呃——！”针尖入体的刺痛感让昏迷中的陌尘猛地一颤，竟瞬间睁开了眼睛。
清冷的眸子还带着迷茫，但看清是白川和他手里的针后，瞬间涌上怒意和委屈。
他虚弱地抬起手指着白川，声音沙哑破碎：“小白！你又…又拿针扎我！你…”
话未说完，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一口暗红色的瘀血喷溅在冰冷的泥地上，触目惊心。
“公子！”白川惊呼。
君笙紧紧搂着陌尘，看着那滩暗血，心像被狠狠揪住：“你家公子怕痛？…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我现在对他越来越喜欢了。
我记得昨晚他替我剜除腐肉时，他都没吭一声。”
白川一边小心地擦拭陌尘唇边的血迹，一边叹气：“回少主，是的。公子做事向来十拿九稳，而且～
公子从小就特别、特别怕痛，但是他从来都不喊出来，所以我以为公子不怕痛。”
“怕痛？”君笙低头看着怀里虚脱得连指头都动不了的人，又想起那可怕的千颜丹和寒毒发作：“他怕痛还敢吃千颜丹？寒毒发作…难道不比扎针痛上千百倍？”
白川的手顿住了，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他看了看君笙焦急又困惑的脸，又看看昏迷过去的公子，咬了咬牙，凑近君笙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少主…有没有可能…公子他…是被迫吃下那千颜丹的？”
“被迫？”君笙瞳孔一缩：“你是说…顾族长逼他的？”
“嗯。”白川沉重地点头。
“为什么？！”君笙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把他从…变成现在这样？
一个柔弱的公子难道比一个厉害的公子好？顾族长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完全无法理解。
白川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我偷偷跟您讲，您…千万千万别告诉公子是我说的。”
他警惕地看了看门口，才继续道：“三年前，顾族长…其实有意将公子许配给您…”
“什么？！”君笙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白川。
“…但是公子他…拒绝了。”
白川飞快地说完后面的话：“而且，就是因为这件事，公子才受了重罚，后来还被人算计，重伤流落…才牵连出后面那些事。”
许配给他？然后被拒绝？君笙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
他低头看着陌尘苍白脆弱的睡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瞬间席卷了他。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对你家公子不好吗？他…为什么拒绝？”
白川摇摇头，眼神带着无奈：“这…就得问公子自己了。也说不定…”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是因为月尘公子才拒绝的？”
月尘，那只碍眼的狐狸！
君笙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和竞争意识涌了上来。他磨了磨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样子…是得帮寂暝一把了。”
让那只狐狸自顾不暇。
一个时辰后，陌尘在昏沉中醒来。
屋里静悄悄的，君笙和白川都不在。
他挣扎着坐起身，体内依旧空荡荡的，但吐了那口瘀血后，郁结的闷痛感倒是消散了不少。
他披上厚重的裘袍，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
昔日喧嚣繁华的青鸾城街道，如今死寂一片，厚厚的积雪下是冻僵的尸骸，残垣断壁间偶有幸存者蹒跚的身影，眼神空洞绝望。
这幅景象像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陌尘心里。
他沉默地走到城中心还算宽敞的空地，找到几根断裂的梁柱和破布。
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支起了一个四面漏风的简易帐篷。
又寻来一块破木板，用烧焦的木炭，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大字：免费看诊。
牌子刚立起来没多久，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子。
那些蜷缩在角落、冻得瑟瑟发抖的凡人，眼中先是惊疑，随即燃起微弱的希望。
他们互相搀扶着，迟疑着，最终慢慢聚拢过来，在帐篷前排起了一条沉默而绝望的长队。
“仙…仙君…”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最先上前，孩子的小脸冻得青紫，气息微弱。
她噗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陌尘扶起她，示意她坐下。
他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细弱的手腕上，凝神片刻：“外感风寒，邪气束表，兼有脾胃虚寒，津液不化。
症见发热无汗，咳喘气促，手足厥冷。我说的可对？”他声音平静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的，是的，仙君快救救我的孩子。”
随即拿起一块炭，在捡来的破纸上快速写下：“桂枝二钱、芍药二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炙甘草一钱。
煎汤趁热小口频服，覆被取微汗。” 他将纸递给妇人。
“按此方抓药，若无处抓，稍后会有人分发药材。”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退下。
接着是一个冻得手脚发黑流脓的老汉。
陌尘仔细检查他肿胀溃烂的双脚：“大叔，你这个是寒邪深入厥阴，血脉凝滞，发为冻疮。
已至溃烂，恐伤及筋骨。”
他写下：“当归三钱、桂枝三钱、细辛一钱、通草二钱、炙甘草二钱、大枣五枚。
煎汤内服，药渣再煎，温泡患足。另取生肌玉红膏外敷。”
他顿了顿，看向老汉痛苦的脸：“大叔忍痛刮去腐肉再敷药，否则难愈。”
老汉浑浊的眼中含着泪，连连点头。
又一位壮年男子被抬来，浑身滚烫，神志模糊，身上有被魔物抓伤的痕迹，伤口红肿流脓。
陌尘用灵力扫过他的全身。
陌尘诊脉后，眉头紧锁：“高热神昏，脉洪大滑数。小哥这状况多久了？
此乃温邪逆传心包，热毒炽盛，兼有外伤染毒。危候。”
“抬他过来的人说，已经七日了。”
他迅速写下：“生石膏一两先煎、知母四钱、炙甘草二钱、粳米一撮、人参三钱，另炖兑入。
急煎顿服！先退其高热保命，再图清解热毒，处理外伤。”
他抬头对抬人的家属急道：“快，速去抓药，迟则生变！”
君笙和白川抱着一堆刚弄到的米粮和草药回到破屋，却发现人去楼空。
君笙心头一紧，放下东西就冲了出去。
两人在死寂的城里焦急寻找，终于在那片空地上，看到了那个被瑟瑟发抖的人群围拢的、四面透风的帐篷，和帐篷里那个忙碌的、脸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的白色身影。
白川二话不说，立刻钻进帐篷，熟练地接过陌尘开好的方子，帮着分拣草药，安抚病人：“大娘别急，按公子方子抓药，孩子的风寒能好。”
“大叔，这冻疮膏拿着，每日热水泡完脚就涂，忍痛刮干净腐肉啊！”
“这位大哥，你家人的药是救急的，快拿去煎，生石膏要先煮半个时辰。”
君笙站在帐篷外，风雪吹动他的衣袍。
他看着陌尘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的手指，看着那些拿到药方和草药后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凡人，心中那点“多管闲事”、“自讨苦吃”的念头，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触动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陌尘终于得空喘口气，抬眼就看到了帐篷外沉默伫立的君笙。
他走到帐篷边缘，对着君笙道：“阿笙，劳烦你再去寻些凡人的吃食来，还有…多弄些治疗风寒、冻疮、退热的草药。
让他们排队来领吧。”
君笙看着他苍白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心头一涩，脱口而出：“没想到陌尘公子还是个热心肠，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利索，倒有闲心管这些凡人的死活？”
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和一丝别扭。
陌尘的目光扫过帐篷外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眼中却充满期盼的身影，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万物生灵，何来贵贱之分？
他们遭此大难，已是惨绝人寰。
我们有此能力，若袖手旁观，于心何忍？”
他看着君笙，灰色的眼眸清澈见底：
“你是神君之子，生来尊贵，未曾在尘埃里挣扎过。
凡人…不过是想在这天地间，努力地活下去。他们，没有错。”
“那是他们怕死！”君笙下意识反驳，带着一丝上位者的不以为然：“信不信，你救得越多，后面涌来的贪得无厌之徒就越多？
到时候你自顾不暇，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陌尘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君笙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我们与凡人，所拥有的力量不同，心境亦当不同。
阿笙，即便心有怨怼，也当以德报怨。
天地自有法则，不偏不倚。
天道…最终眷顾的，是有德行的善人。”
他顿了顿，语气放软了些：“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放心，我会小心谨慎的。
阿笙，快去吧。”
那一番“以德报怨”、“天道眷善”的道理，君笙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无法反驳陌尘眼中那份纯粹的光。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这都是些什么道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陌尘坚持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没好气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去！你…你自己当心点！”
君笙这次没再犹豫，直接捏碎传讯玉符，将人界的惨状和陌尘正在施救的情况禀告给了父神君广思。
得了神谕和物资调拨的权限后，他立刻找到青鸾城幸存的城主。
很快，一车车御寒的棉衣、救命的粮食和成捆的草药被运到了城中心的空地。
“有救了！有救了！”
“感谢仙君！感谢仙君大恩大德啊！”
排队的凡人看到堆积如山的物资，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和欢呼。
他们纷纷朝着陌尘和正在指挥发放物资的君笙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雪地上，感激涕零。
君笙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看着那些因一点点希望而激动哭泣的凡人，看着他们自发地维护秩序，互相搀扶，拿到东西后千恩万谢地离开，并无一人哄抢夺占。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陌尘口中的“努力活着”和“没有错”是怎样的分量。
心中那点高高在上的疏离感，在这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激中，悄然瓦解。
天色再次暗沉下来，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白家那破败的祖宅。
白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还算完好的小泥炉，勉强热了些城主府送来的简单饭食和村民硬塞过来的几个鸡蛋、一把干菜。
看着桌上摆开的、在平时根本入不了眼的粗糙食物，陌尘微微蹙眉：“阿笙，这也太浪费了。
他们自己都吃不饱…”
君笙正拿着一个温热的鸡蛋想剥给陌尘，闻言动作一僵，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来。
他忙前忙后，调动物资，指挥发放，累得够呛，满心以为至少能得他一句软话。
“呵，”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把鸡蛋放回碗里：“还以为你会谢谢我，没想到等来的还是指责。”
白川赶紧打圆场：“公子，不浪费！这米粮是城主府按神君谕令发的公粮。
这鸡蛋和菜，是今天您救下的那几家，硬塞给我的谢礼，推都推不掉。
他们说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们。”
陌尘听了，神色稍缓，但还是道：“他们本就艰难…还是想办法还回去些吧。”
“公子～”白川无奈：“天都黑了，外面风雪又大，明日再说吧。”
陌尘没再坚持，默默地拿起一个粗粮饼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显然没什么胃口。
这几个月在城中奔波施救，耗尽了他的心神。
夜深了，破屋里只有泥炉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陌尘靠在冰冷的土墙边，揉着自己酸痛僵硬的肩膀和手臂。
“陌尘～”君笙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累不累？我…帮你揉揉肩膀可好？”
他记得他怕痛，动作放得极轻缓。
陌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避开。
沉默了几息，他轻轻“嗯”了一声，甚至微微侧过身，将酸痛的左肩和手臂暴露在君笙面前。
君笙的手指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落在他紧绷的肩颈肌肉上，缓缓揉按。
这温顺的、毫无防备的接纳，让君笙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指尖下的肌肤隔着衣物传来微凉的温度和清晰的骨骼轮廓。
“你…”君笙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怎么突然…让我碰你了？”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陌尘闭着眼，任由那带着薄茧的手指舒缓着酸痛，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异常平和：“你真心待我，为我奔波，助我救人…
我若再拒你于千里之外，岂非不识好歹？”
他顿了顿，语气坦然：“朋友之间，互相关心，是应该的。况且…”
他微微侧头，灰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君笙，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知道，你也不会真的对我做什么。”
朋友之间？
君笙揉按的手指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失落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重重砸在心上。
原来…仅仅是朋友？他所有的靠近，所有的守护，在他眼里，只是朋友之义？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指停在陌尘的肩头，忘了动作。
炉火的微光跳跃在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眸子里。
沉默在小小的破屋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尴尬和难以言说的涩然。
过了好一会儿，陌尘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他微微动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君笙僵硬的脸和失神的眼睛。
灰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探究和迟疑。
“阿笙～”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你…难道真的…如那些谣言所说…喜欢…”
后面那两个字，如同千斤重，卡在他的喉咙里，终究没能清晰地吐出来。
君笙的心猛地一跳。
像是沉寂的火山被瞬间点燃！
所有的失落、委屈、不甘和那份压抑已久、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愫，在这一刻被陌尘这直白的试探彻底引爆。
他猛地抬起头，深邃的眼睛紧紧锁住陌尘，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情愫，不再有丝毫掩饰。
他打断陌尘未尽的话语，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微微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炽热：
“是，如果我说，我君笙是真的喜欢你顾陌尘。
你会…同意和我在一起吗？”
破屋外，风雪呜咽。
炉火的光芒在两人之间跳跃，将君笙眼中那份滚烫的期盼和陌尘脸上骤然凝固的平静，映照得格外清晰。
陌尘看着他，，眼眸深处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他是师尊座下一株不死神木，先天生灵，本就没有阴阳之分，更无七情六欲的桎梏，情欲于他更是一窍不通。
无论是在混沌雾的另一边，还是流落至此，他所求的道，始终如一。
无情无欲，无挂无碍。
心如古井，不起波澜，方得真正的无为心境，才能触摸那无上自在的逍遥。
自由，是他刻入骨髓的向往。
任何牵绊，都是束缚他羽翼的枷锁。
情爱？那是红尘万丈里最深的泥沼。
他望着君笙认真的神情，有些不自在。
片刻后才开口：“我累了，你出去。”
留给君笙的答案是模糊不清的。
来到院中的君笙心里反复琢磨，自发的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拒绝，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