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澜一声令下,声音如断冰裂玉,余音未散,人已迈入幽光深处。
那道石门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暗道,冷风自下涌上,裹着陈年香灰与铁锈的气息,扑在脸上,像亡魂的低语。
谢云峥立在原地,指尖仍攥着蜜蜡虎符,指节泛白。他望着她背影,喉头滚动,终是未语,只默默跟上。
春棠紧随其后,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焰幽蓝,映得她眉心微蹙。夏蝉护在侧翼,蝉翼剑半出鞘,剑锋微颤,如风中之叶。秋蘅默然前行,药箱轻响,似有药丸在暗中流转。冬珞则落在最后,目光扫过石壁纹路,指尖在袖中轻掐方位。
一行人穿行于密道,足音沉沉,如叩心鼓。
半炷香后,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荒废古刹矗立于山腹之中,檐角残破,佛像倾颓,蛛网横织,尘灰厚积。殿中佛龛半塌,香炉倾覆,灰烬早已冷透。唯有檐下铜铃,无风自动,叮铃作响,声波如丝,缠绕耳际。
“这铃……”谢云峥忽地闷哼一声,抚住心口,唇角溢出一线血丝。
沈微澜脚步一顿,侧目看他。
他强撑着摇头:“无妨。”
可那铃声不止,越响越急,竟与他脉搏同频共振。他额角青筋暴起,胸口气血翻涌,又咳出一口血,溅在青砖之上,如红梅点雪。
“不对。”秋蘅蹲下,指尖蘸血轻嗅,“血中有蛊纹躁动之象,此铃非寻常之物。”
“是控蛊器。”冬珞抬头,目光冷锐,“与婚书夹层所绘‘七星引雾图’同源,当为谢家祖传之物。”
沈微澜凝视檐铃,忽将金簪抽出,以簪尖挑破指尖,血珠滚落掌心。她闭目,以血为墨,在掌心疾书——
子午偏东三寸,生门也。
“春棠。”她睁眼,“棠梨香粉,洒路。”
春棠应声取出锦囊,倾出细粉。香粉落地,遇雾即燃,腾起青焰,蜿蜒如蛇,划出一道安全路径。
“出发。” 沈微澜率先而行。
四人依香火之线穿行雾中,步步谨慎。那铜铃声仍不绝,却再未引动谢云峥体内蛊纹。
至佛龛前,沈微澜忽驻足。
她伸手探入佛龛后方,指尖触到一道冷铁机关。稍一用力,地面轻震,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口枯井。
井口幽深,黑不见底,毒雾自下翻涌,如墨云升腾。
“腐心兰。”秋蘅俯身探查,面色骤变,“此毒蚀骨攻心,三息之内,神志尽失。”
夏蝉拔剑欲下,剑尖刚触井壁,忽听“咔”一声,井口四周石块疾速合拢,竟要将人封死其中!
“退!”沈微澜急喝。
夏蝉飞身跃回,井口已闭合如初。
“是机关。”冬珞疾步上前,指尖抚过井壁刻痕,“此为西域古历——‘七星祭日’,每七日一启,今正当其时。”
“既是星祭,便以星破之。”沈微澜蹲身,金簪为笔,就地划出星轨图。七枚玉筹自春棠袖中取出,皆为商行记账之用,此刻却被一一嵌入星位,仿若北斗悬空。
石壁轻震,井口复开。
雾气翻涌更烈,腥风扑面。
“我先下。”夏蝉执剑在前。
“不可。”秋蘅拦住,“毒雾未散,需先清障。”
她取出药囊,倾出三粒蜜丸:“含此可避毒,但耳中不可塞,恐误听机关响动。”
三人皆接,唯沈微澜不动。
“你不服?”秋蘅问。
“此雾中有声。”沈微澜眸光微敛,“我需听。”
她率先跃入井中。
井壁湿滑,苔痕斑驳,石阶盘旋而下,深不见底。五人鱼贯而行,足音回荡,如叩幽冥。
至井底,眼前豁然一阔。
一方石室,四壁刻满蛊纹,中央设一青铜祭坛,坛上空置,似曾供奉何物。而最令人惊异者,乃自地底深处传来的一缕歌声——
“蛊神降兮,血为醴;魂为引兮,命为祭……”
歌声空灵,却含诡异韵律,每吐一字,四周毒雾便翻涌一分,壁上蛊纹隐隐发亮。
“《蛊神祭》。”冬珞低声道,“失传百年,唯有谢家祭司可诵。”
“为何会在此?”春棠声音微颤。
沈微澜未答,只凝神细听。她指尖轻扣石壁,随歌声节拍默记,忽觉音律有异——
倒行宫商。
她眸光一亮。
此歌若正序而唱,便是开启祭祀台石门的声钥!
正欲细辨,忽听“滴答”一声。
谢云峥袖口渗血,一滴血珠坠入祭坛凹槽。
刹那间,他身上金色蛊纹暴涨,如活蛇游走,蔓延至脖颈、脸颊。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冷汗涔涔。
而井底歌声骤变——
由低回转为高昂,由空灵转为森然,如万千蛊虫齐鸣,直刺耳膜。
“少主……归来……”歌声中竟含人语,模糊却执拗。
沈微澜猛地抬头,望向祭坛深处。
那歌声尾音微颤,竟带一缕极淡的香气——
蘅芜香。
她心头一震。
此香乃她母氏独制,自她幼时便随身佩戴,天下仅此一味。可这歌声之中,为何会有?
“母亲……”她喃喃,指尖发冷。
“小姐!”秋蘅急声,“不可沉迷!此歌摄心,久听必疯!”
沈微澜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波澜。
“我未迷。”她低声道,“我在听密。”
她蹲身,以金簪蘸血,在石面划出音律节拍,一一对应倒行宫商之序。每记一音,指尖便如被细针刺入,痛入骨髓,却仍不停笔。
“原来如此。”她忽而轻笑,“声钥非为开,乃为封。若逆序而诵,可镇母蛊。”
“可若有人已启之?”冬珞问。
话音未落,祭坛中央忽地裂开一道缝隙,毒雾自下喷涌,如黑潮翻腾。而那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低沉的嗡鸣——
如巨兽苏醒,血脉搏动。
“母蛊醒了。”秋蘅面色凝重,“被谢云峥之血唤醒。”
所有人目光转向他。
谢云峥仍跪地喘息,脸色惨白,唇无血色。他抬眼,与沈微澜对视,眼中竟有愧色。
“我……不知……”他声音嘶哑,“这血……为何会……”
“你生来便被种下子蛊。”沈微澜缓缓道,“你的血,是钥匙,也是祭品。”
她站起身,望向祭坛裂缝。
“他们用你,也用我,一个为引,一个为盾。可他们忘了——”她指尖轻抚金簪,血珠滚落,“血可为祭,亦可为刃。”
“小姐,不可轻进。”夏蝉拦在前,“母蛊若出,万毒噬心。”
“我不进。”沈微澜摇头,“我等它出。”
她取出香囊,轻轻打开。
一缕蘅芜香逸出,如烟如雾,在毒雾中蜿蜒前行,竟不散。
“这是……”春棠惊觉,“您母亲留下的香引?”
“她若真死,香不会存。”沈微澜眸光如冰,“她若未死,香便是信。”
她将香囊置于祭坛边缘。
香雾缭绕,缓缓渗入裂缝。
片刻后——
“叮。”
一声轻响,如铃振玉。
香雾中,竟浮出一片银蝶,薄如蝉翼,翅上纹路,正是棠梨花开。
蝶翼轻颤,绕香而舞,忽地俯冲,没入裂缝深处。
下一瞬,地底传来一声尖啸——
如万蛊哀鸣,又似女子低泣。
祭坛震动,裂缝扩大,黑雾翻涌如沸。而那银蝶,竟自雾中飞回,翅上多了一道血痕,如朱砂点蕊。
沈微澜伸手,蝶落指尖。
她凝视那血痕,忽将金簪刺入指腹,血滴落蝶翼。
血与血相融,蝶身微光一闪,翅面竟浮出一行细字——
“井底非终,古刹有碑。寻我于残阳落处,子时三刻。”
字迹如簪划,竟是她母亲的笔迹。
“残阳落处……”冬珞低语,“可是西厢断碑?”
“前行。” 沈微澜收蝶入囊,转身便行。
“你不怕母蛊追来?”夏蝉问。
“它追的不是我。”她脚步未停,“是那缕香。”
一行人迅速沿井壁石阶而上。
至井口,春棠正欲洒香引路,忽听身后一声闷响——
“轰!”
井底爆开一股黑雾,如巨蟒腾空,直扑而来!
“快!”秋蘅急掷药粉,青焰腾起,阻住雾势。
夏蝉断后,蝉翼剑横扫,剑气如虹,斩断雾尾。
五人冲出古刹,浓雾封锁,檐铃狂震。
沈微澜抬手,金簪划破掌心,血洒空中。
血珠未落,竟被风卷成一线,指向西北——
残阳落处。
“往那边前行。” 她声音冷定。
谢云峥踉跄跟上,唇角血痕未干,目光却死死锁住她背影。
她未回头。
残阳如血,洒在断碑之上。碑文模糊,唯有一角刻着半朵棠梨花,花心嵌着一枚铜铃——
与谢云峥腰间那枚,形制相同,却多了一道裂痕。
沈微澜走近,伸手触铃。
铃未响。
她将血滴于铃上。
血珠滚落,渗入裂痕。
刹那间——
“叮——”
铃声清越,如泉击石。
碑后地动,一道石门缓缓开启,幽光透出,如冥河彼岸。
她抬步欲入。
谢云峥忽然伸手,攥住她手腕。
力道极重,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