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已是一座被饥饿和绝望彻底吞噬的死城。
自从拓跋秃髡那场徒劳的突围失败并战死城外后,城内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也随之彻底溃散。主将的阵亡,非但没有激起义愤,反而像抽走了支撑屋顶的最后一根柱子,让残存的秩序轰然倒塌。
人相食的惨剧已从隐秘的角落蔓延到半公开的状态。易子而食不再是个别现象,街道上随处可见被啃噬过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臭与绝望的恐怖气息。守军的建制早已混乱,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为了争夺一小块树皮或一点可疑的“肉干”而互相殴斗杀戮。易子而食易,易城而存难,每个人都知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区别在于,是作为食物死去,还是在最后的攻城中被杀死。
在这片人间地狱中,最后还保留着些许理智和求生欲的人,开始暗中串联。为首的是一名汉人都尉,名叫高叡。他出身河北士族,并非拓跋嫡系,本就对北魏皇室没有死忠之情。围城之初,他尚能恪尽职守,但如今的惨状已超越了他能接受的底线。
深夜,在一处被废弃的、散发着霉味的粮仓里,几盏昏暗的油灯映照着几张憔悴而紧张的面孔。除了高叡,还有另外几名汉人中级军官,以及一名管理仓库的小吏。
“不能再等了!”高叡的声音干涩而急促,眼中布满了血丝,“城外是死,城内…是比死更可怕的炼狱!拓跋将军已死,我们为谁守城?难道真要全城数万军民,都为那早已不见踪影的平城朝廷陪葬吗?”
一名校尉颤声道:“高都尉,你的意思是…降?”
“除了投降,还有活路吗?”高叡反问,“北秦虽为敌国,然观其檄文,并非一味嗜杀。邺城、邯郸降者,皆得保全。我等若献城,或可换得一线生机,至少…至少能让这满城还活着的人,吃上一口真正的粮食!”
“可是…如何降?谁能保证北秦不会出尔反尔,入城后大肆屠戮?”另一人疑虑道。
“需有条件!”高叡咬牙道,“我等需派心腹,缒城而下,与北秦大将谈判。只要他承诺不杀降卒,不掠百姓,保全我等性命家小…我便…我便愿设法取那拓跋秃髡…不,是取那顽抗到底的鲜卑副将慕容苟的人头,作为献礼!”众人面面相觑,呼吸粗重。这是赌上一切的反叛。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干了!”“听高都尉的!”
一名身手敏捷、家小早已在饥荒中死去的士卒,被选中执行这危险的任务。他带着高叡等人的密信,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后夜,用绳索悄无声息地滑下城墙,躲过巡逻的北秦哨兵,最终被带到了独孤信的大营。
独孤信在中军帐内接见了这名胆大包天的信使。他仔细阅读了高叡的密信,信中详细描述了城内的惨状,表达了投降的意愿,并提出条件:乞求独孤信承诺不杀降、不掠民、保全献城将领性命家产。信中称,愿以城内仍在负隅顽抗的鲜卑副将慕容苟的首级为信物。
帐内诸将议论纷纷。有人主张接受,可免去攻城伤亡;有人怀疑是诈降计,欲诱北秦军入瓮;更有人愤慨:“此等反复小人,迫不得已方降,应予严惩!”
独孤信沉默片刻,目光锐利如刀,盯着那名瑟瑟发抖的信使:“回去告诉高叡。他的条件,本将可以答应。入城之后,降卒不杀,百姓不掠,献城者有功。但是——”
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慕容苟的首级,必须在城门开启之前,送到本将面前。否则,一切承诺作废,城破之后,玉石俱焚!”
信使连连磕头,带着独孤信的口信,又冒险潜回城中。
消息带回,高叡等人既喜且忧。喜的是北秦主帅答应了条件,忧的是要取慕容苟的首级,谈何容易!慕容苟是拓跋秃髡的死忠,手握最后一批还算完整的鲜卑亲兵,占据着太守府附近的核心区域。
箭已上弦,不得不发。高叡知道,这是投名状,没有退路了。
他立刻秘密召集愿意反正的士兵,许以重赏(当然是城破后的赏赐)。同时,他也知道慕容苟性格多疑暴戾,近日因粮尽压力,屡屡责罚甚至虐杀手下,早已引得部分鲜卑士卒暗中不满。高叡设法买通了慕容苟身边的一名亲卫。
时机选在次日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人心最为浮动之时。
高叡带着数十名心腹,以“发现藏粮”为由,求见慕容苟。慕容苟此时已饿得两眼发绿,闻听有粮,不疑有他,立刻召见。
就在高叡进入厅堂,吸引慕容苟注意力的瞬间,那名被买通的亲卫突然发难,从背后一刀刺入了慕容苟的腰肋!
“你们…反了?!”慕容苟剧痛之下,惊怒交加,拔刀欲砍高叡。
高叡早已做好准备,侧身躲过,厉声喝道:“慕容苟倒行逆施,欲使我等皆为饿殍!杀了他,开城迎秦军,方有活路!”
厅堂内外顿时大乱!高叡的人与慕容苟的死忠亲兵厮杀在一起。听到动静,更多早已对现状不满的士兵,无论是汉是胡,都自发地加入了战团,攻击那些仍在顽抗的死忠派。太守府附近爆发了惨烈的内讧火并,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高叡亲自持刀,与受伤的慕容苟搏斗。最终,在一片混乱中,他趁乱一刀斩下了慕容苟的首级!
他提起那滴血的头颅,站在台阶上,嘶声大吼:“慕容苟已死!愿活命者,随我开城迎王师!”
主将首级被高高挑起,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抵抗迅速瓦解。高叡带着一群投降的士兵,控制了一座城门,奋力砍断门闩,放下了沉重的吊桥!
城外北秦大营,早已准备就绪。独孤信看到城头火并的乱象和最终升起的火把信号,知道事成。
“城门已开!全军听令!”独孤信翻身上马,拔出佩剑,直指洞开的信都城门,“入城!控制四门!肃清残敌!有敢持械抵抗者,杀无赦!降者免死!扰民者,斩!”
“万岁!”秦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黑色的洪流,井然有序地涌入信都城内。
战斗并未完全结束,零星抵抗仍在巷陌间发生,但已无法扭转大局。北秦军迅速占领各战略要点,控制府库,扑灭零星火头。
高叡带着一众降将,跪在城门洞旁,手捧慕容苟的首级和太守印信,迎接独孤信的到来。
独孤信策马入城,看着这座付出巨大代价才得以进入的坚城,看着街道两旁那些蜷缩在角落里、骨瘦如柴、眼神麻木中带着恐惧的百姓,面色沉静如水。
他勒住马,看了一眼高叡手中那颗狰狞的首级,微微颔首:“你等弃暗投明,保全一城生灵,有功。起来吧。”
随即,他下达了一系列命令:迅速张贴安民告示;开仓放粮,设立粥棚赈济饥民;收拢降卒,集中看管;派军医救治伤员;严明军纪,巡逻队即刻上街,弹压任何趁乱劫掠之举。
最后,他抬头望向城中心那杆依旧飘着的、破败不堪的北魏旗帜。
“把它换下来。”
一名秦军骁尉亲自攀上旗杆,将那面象征北魏在河北最后统治的龙雀旗扯下,扔下城头。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巨大的玄色大秦战旗,在信都城头缓缓升起,迎风猎猎作响!
标志着历经苦战与围困,河北之心腹——信都,正式易主。大秦的旗帜,终于插上了这座最为顽固的堡垒。持续数月的信都之战,以这样一种内外交攻、纳降献城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