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沉沉的夜色所笼罩,万籁俱寂。医馆内,苏晚刚刚替母亲煎好最后一帖补药。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屋内淡淡的烛火气息,给这寂静的夜增添了几分温暖。林氏靠在床头,剧烈地咳嗽着,那咳嗽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揪心。苏晚正专注地替母亲顺背,动作轻柔而舒缓,可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顿住 ——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那声音如重锤般一下下砸在门上,混着粗重的喘息,仿佛有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魏五!” 苏晚急切地喊了一声,转身时,药碗不小心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守夜的护卫魏五听到呼喊,立刻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冲了出去。随着 “嘎吱” 一声,门闩被拔开,一个黑影踉跄着栽了进来。苏晚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线,看清那是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他的右臂从肘弯往下血肉翻卷,像是被野兽撕裂一般,白森森的骨茬残忍地戳出皮肉,在灯光下闪着骇人的光。血珠子顺着他的指缝不断往下滴,在青石板地面上洇出蜿蜒曲折的红痕,那红痕如同一条扭曲的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救... 救我...” 汉子艰难地抬起脸,额角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我是张大锤,西市铁匠铺的... 我不想少只手...”
苏晚的呼吸蓦地一紧,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急忙蹲下身,戴上薄布手套,手轻轻碰了碰伤处周围。皮肤滚烫得如同烙铁,碎骨茬深深地扎在肉里,但断口处还连着几缕筋肉,像是在顽强地维系着这条胳膊的生机。
现代急诊科的记忆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上来:这是开放性骨折,虽然骨碎片众多,但并未完全离断。若是能够进行得当的清创处理,再稳妥地固定,这条胳膊未必保不住。
“魏五,烧热水,拿酒坛里的烈酒。” 苏晚的声音沉稳得如同一块压舱石,没有丝毫的慌乱,仿佛给在场的人吃了一颗定心丸,“阿川,去把我床头的药箱拿来,带那包新晒的忍冬草。”
小川听到吩咐,立刻攥着药箱,脚步匆匆地跑了过来。此时的张大锤疼得不断抽着冷气,声音颤抖地问道:“苏大夫,我... 我这胳膊是不是保不住了?”
“保得住。” 苏晚一边说着,一边用烈酒仔细地冲洗创面。血沫混着酒液汩汩地往下淌,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你这骨头没全断,只要清干净碎骨,固定好了慢慢养。”
“胡扯!”
第二日卯时,天色刚有些蒙蒙亮,医馆外突然炸开一声冷喝,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赵德昌提着紫穗药囊,气势汹汹地挤了进来。他的银须在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仿佛在宣泄着他内心的愤怒。“开放性骨折见骨,脓毒入血不过三日!我行医四十年,从未见过这种伤能保肢的 —— 不截肢,等着烂到心肺里吧!”
围观的百姓听到这话,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声此起彼伏。卖菜的王婶一脸担忧地扯了扯苏晚的袖子,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和怀疑:“苏大夫,赵老医可是太医院挂名的,他说的该不会错吧?”
苏晚没有抬头,她正全神贯注地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挑开张大锤伤口里的碎木屑。昨晚铁匠被倒塌的铁架砸中,伤口里嵌着铁锈和木屑,这些才是导致感染的罪魁祸首。“赵大夫,您说的脓毒,是因为伤口里的脏东西没清干净。” 她举起镊子,稳稳地夹出一块带血的碎铁,在灯光下,碎铁上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我把这些全清了,再用药镇住热毒,未必会烂。”
赵德昌气得拍案而起,桌上的物件都跟着震动起来。“你当这是捏泥人?骨头碎成这样,就算接上也是歪的!往后拿不起铁锤,当废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是铁匠。” 苏晚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得像一把淬了火的刀,直直地看向赵德昌,“拿不起铁锤,才是生不如死。”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被苏晚的话所震撼,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大锤紧紧攥着被单,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望着自己缠着粗布的右臂,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决然:“苏大夫,我信你。要是真保不住... 我认。”
赵德昌见状,气得拂袖而去。药囊上的紫穗扫过门框时,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他的不甘。
苏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思忖,想起昨日萧夫人说庆王在吏部走动。赵德昌是庆王的座上客,怕是早就想找个由头来打压她了。
“苏姑娘。”
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
顾昭静静地立在晨光里,玄色披风上沾着点点露水,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繁星洒落。他手里捧着一个裹了蓝布的书匣,神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关切。“昨晚听魏五说铁匠的事,我去宫中藏书阁翻了半宿。” 他轻轻打开书匣,露出几本边角卷翘的旧医书,书页因为年代久远,泛着微微的黄色,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民间有‘木夹固定术’的记载,虽没提复位,但或许能给你些思路。”
苏晚赶忙翻到其中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夹板图,旁边批注着 “用桑木片裹布,扎紧可固骨”。她的指尖微微一颤,心中涌起一阵惊喜 —— 现代骨科的小夹板固定术,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顾昭,” 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如同璀璨的星辰,满是欣喜和感激,“你帮了大忙。”
顾昭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昨夜在藏书阁被值夜太监当作贼追的事。他伸手,动作轻柔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温柔的眼神仿佛能将世间所有的疲惫都驱散。“需要什么,我再去寻。”
未时三刻,烈日高悬,阳光炽热地洒在大地上。医署的李主簿身着青衫,手里捏着一个檀木匣,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医馆。他一进门,便冲苏晚拱了拱手,神色严肃。“苏大夫,有人状告你‘妄行险术,草菅人命’。” 他缓缓打开匣子,里面是赵德昌写的状纸,纸张上的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下官奉命查案,只问一句 —— 你可知若保肢失败,按《大宁医律》要杖责三十,吊销医籍?”
苏晚正在调配消炎的药糊,药杵在石臼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演奏着一曲紧张的乐章。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地回答道:“知道。”
“那为何还要做?”
“因为我是大夫。” 她将药糊均匀地敷在张大锤伤口上,动作轻柔而专注。“他疼得满地打滚时喊的是‘我不想少只手’,不是‘我不想死’。大夫的手,不该替病人做这种选择。”
李主簿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着苏晚话中的深意。他缓缓合上匣子,神色凝重地说道:“下官会如实上报。” 他走时,看了眼张大锤缠着药布的胳膊,轻声道,“若成了,或许能改改太医院的规矩。”
月上柳梢时,如水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银纱。医馆后堂点起三盏桐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魏五用力按住张大锤的肩,防止他因疼痛而乱动。苏晚则将泡过烈酒的麻沸散小心翼翼地喂进他嘴里。等汉子缓缓昏睡过去,苏晚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气。她的指尖轻轻搭在断骨处,能清晰地摸到碎骨茬的棱角,那触感就像扎在她自己心上一样疼。
“魏五,拿桑木片。”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怕惊醒沉睡中的婴孩,“要薄的,五片。”
碎骨拼合的过程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有一块小骨茬深深地扎进了肌腱,这使得操作变得异常棘手。她捏着镊子的手稳得有些发僵,额角的汗珠不断滚落,滴进领口,洇湿了衣衫。魏五递来的帕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见证着这场与死神的较量。
直到最后一片骨茬归位,苏晚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再次摸了摸断骨处,虽然摸上去依旧不平整,但大致已经恢复了手臂的弧度。
“扎紧些。” 她紧紧盯着魏五用布条缠绕夹板,眼神中满是专注和谨慎,“但别勒得太狠,要留血脉流通的空隙。”
最后一层布条裹完时,窗纸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苏晚疲惫地瘫坐在木凳上,手撑着桌沿,止不住地微微发抖。她望着张大锤缠着夹板的手臂,轻声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生命力够不够强了。”
晨光透过窗棂,如丝如缕地爬了进来,温柔地照在张大锤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落在缠着层层布条的右臂上,喉咙动了动,声音虚弱地问道:“苏大夫... 我能活下去了吗?”
苏晚刚要答话,突然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下来,浸湿了枕头。她心里一沉,这才想起麻沸散的药力快过了。
“魏五,去把我配的止疼散拿来。” 她起身时膝盖发软,但扶住桌角的手却稳得像山一般坚定。“张大锤,疼是好事,说明你的胳膊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