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捏着那枚从乌鸦颈间摸出的玉佩,指腹被玉面粗糙的棱边硌得生疼,仿佛要在皮肉上刻下同样的印记。火盆里的余烬还在不甘地噼啪作响,焦黑的鸦羽蜷成一团灰絮,被偶尔窜起的火星燎得更碎。她借着跳动的火光反复翻转玉佩——正面那朵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雕工粗陋,花瓣边缘甚至带着未打磨干净的毛刺,背面却藏着一道浅得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刻痕,凝神细辨,那轮廓竟清晰地构成一个字。
阿姐?阿九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温热的小手指轻轻戳了戳她发紧的手背,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手疼吗?
苏晚猛地回神,迅速将玉佩塞进袖中暗袋,低头时,睫毛轻轻扫过弟弟柔软的发顶,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不疼。阿九先去里屋睡,阿姐和赵叔叔说两句话就来陪你。她转向靠墙站着的赵将军,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袖中微微鼓起的轮廓,眉心拧成了深深的川字,显然也在猜测那物件的来历。
赵将军是前日才投诚的晋州旧部,厚重的铠甲早已卸下,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袖口磨出了毛边,可此刻往那一站,脊背挺直如松,竟比穿甲胄时更显沉凝威严:苏姑娘,这玉佩...
背面有个字。苏晚直接摊开掌心,玉佩在她苍白的手心里泛着冷冽的光,映得指尖都染上一层青幽。最近朝堂都在传,二皇子虽无封王之名,却在暗中蓄养势力。赵将军在晋州驻守多年,消息灵通,可听过他的动静?
赵将军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的刀鞘,那是他当年在沙场上养成的习惯,每逢心绪不宁便会如此。他沉声道:二皇子李珣,母妃早逝,自小便在太后宫里长大。老臣当年随晋州藩王进京述职,有幸见过他一面——当时他穿件青衫,安安静静坐在廊下抄经,连手中的茶盏都捧得稳稳当当,怎么看都是个闷头读书的文弱皇子。他突然话音一顿,目光猛地缩紧,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线索,可...晋州赈灾粮被贪墨那事,最早递上折子揭发的,正是二皇子的侍读。
苏晚的指甲轻轻叩了叩玉佩上的莲瓣凹槽,发出细微的声:递折子的是侍读,查案的是他的人,连幽冥门的乌鸦传信都用他母妃的并蒂莲玉佩...赵将军,您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寂静。影十四掀开门帘快步进来,发梢还沾着晶莹的夜露,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顾统领回来了。
顾昭跨进门槛时带起一阵寒风,玄色披风的下摆还凝着细碎的白霜,腰间的玉牌随着动作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他目光如炬,一眼就瞥见苏晚手中的玉佩,脚步微微一顿,沉声道:从乌鸦身上找的?
苏晚将玉佩递过去,指尖相触时,能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背面有个字。
顾昭的拇指缓缓抚过那个浅淡的刻痕,烛火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我今日进宫,借医馆遇袭的由头提了幽冥门。陛下只淡淡说了句朕的儿子们,各有心思,还反问我...觉得谁最像幕后之人。他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刃,直直看向苏晚,苏晚,陛下或许早就知道这一切。
苏晚的后颈骤然泛起一阵凉意,仿佛有冰冷的蛇悄然爬过。她想起前日在御药房见到的那叠密报,皇帝批红的朱笔在晋州灾情四个字上圈了又圈,墨迹层层叠叠,几乎要穿透纸背——原来从三年前大旱开始,这盘棋局就早已布下,他们不过是棋盘上后知后觉的棋子。
咚——
一声清脆的瓦片碎裂声惊得烛火猛地一颤,光影在墙上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苏晚猛地转身,就见废墟堆起的断墙上立着一道黑影,面覆狰狞的青铜鬼面,月光从眼洞处漏进去,恰好映得他嘴角勾起的笑意格外森然:苏大夫,你真的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吗?
影十四已经闪电般摸出袖中短刃,寒光乍现,却被苏晚按住了手腕。她死死盯着鬼面喉结处晃动的银饰——那是一枚小巧的狼牙吊坠,和前日截杀顾昭的杀手颈间挂的一模一样,是幽冥门死士独有的标记。
改变什么?她向前走了两步,火盆的光映得她眉峰冷硬如石,改变晋州饿死的三万百姓?改变被你们烧得只剩残垣的医馆?还是改变...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不敢见光的鼠辈?
鬼面低笑一声,笑声从面具后传出,带着沉闷的回响,如同来自地狱的嘲讽。他指节轻轻叩了叩鬼面,发出的轻响:你救得活皮肉外伤,救不活这腐朽的人心。等你明白这京城的水有多深——他突然俯身,指尖如电般掠过苏晚发顶的木簪,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或许会愿意来我幽冥门,做个只医死人的活医。
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断墙,身形如鬼魅般跃上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只留下几片被带落的碎瓦,一声砸在焦土上。
影十四追出两步又懊恼地折回来,拳头重重砸在断墙上,震下簌簌尘土:属下没用,没追上!
不怪你。顾昭的披风扫过苏晚身侧,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他望着鬼面消失的方向,声音沉得像压了块千斤铁,能在巡防营眼皮子底下进出医馆,又能让秦大人心甘情愿当棋子...这局棋,比我们想的还要大。
影十四。苏晚突然开口,目光沉静如水,你今夜跟去。
影十四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换夜行衣!
顾昭刚要出言阻拦,苏晚已经拽住他的袖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鬼面故意现身,就是要引我们追。影十四跟去,正好能探到他们的老巢。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而且...我总觉得,柳先生和这事脱不了干系。
柳先生是李敬之的幕僚,而李敬之,正是二皇子李珣最器重的清贵文人,这其中的关联,早已是昭然若揭。
顾昭的手指在腰间暗卫令牌上轻轻敲了两下,突然反手握住苏晚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和你一起等消息。
子时三刻,院外传来三短一长的暗号声,轻得像虫鸣。顾昭悄无声息地掀开窗纸一角,就见影十四如灵猴般蹲在院角的枣树上,对着屋内比了个的手势——这是暗卫中有重大发现的信号。
三人迅速挤进里屋,影十四的靴底还沾着湿漉漉的青苔,带着祠堂特有的潮湿气息:鬼面去了城东废弃的龙王祠,柳先生早就在里面等着。属下躲在房梁上屏住呼吸听了半晌,柳先生说医馆只是开胃菜,要让整个京城的药铺都开不出方子,鬼面则说等二皇子拿到军符,晋州那些旧部就再也翻不了天
顾昭的指节瞬间捏得发白,骨节作响:军符?是晋州的驻军调令?
还有这个。影十四从怀里摸出半片揉得发皱的残纸,边缘还带着撕裂的毛边,属下趁他们转身时偷偷撕下的,上面写着八月十五,太医院
苏晚接过残纸,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上面,墨迹虽淡却清晰可辨。她突然想起今日在御药房看到的记录——太医院新到的药材清单里,防风、白术这些防治时疫的常用药,数目竟比往年多了整整三倍,当时只当是为秋燥做准备,此刻想来,却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要在太医院动手。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的刀锋,用药材做文章,让京城闹起瘟疫。到时候二皇子就能以稳定民心为由,名正言顺地接管驻军。
顾昭猛地站起身,案上的茶盏被他带得落地,摔成几瓣,滚烫的茶水溅在鞋面上,他却浑然不觉:我这就进宫禀报陛下——
别急。苏晚按住他的胳膊,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张泛黄的地图,那是她这月来凭着记忆和走访画的京城药铺分布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店的药材储备,他们想让我们出局,我们就偏要给他们再布个局。赵将军,晋州旧部里有懂药材辨识的人吗?
赵将军立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臣麾下有个姓周的参将,以前在药行干过十年,辨药识材的本事,在晋州是数一数二的。
让他混进太医院当杂役,盯着药材库的动静。苏晚的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太医院的标记,留下一道浅浅的折痕,影十四,你带暗卫死死盯着龙王祠,他们运药的车一出门就立刻截下,人赃并获。顾昭...她抬头看他,眼底仿佛有火光在烧,明亮得惊人,你明日去见陛下,就说臣查到有人要借药材生事,恐牵连皇家清誉,愿请命彻查
顾昭望着她发亮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不输男子的胆识与谋略,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柔:你这脑子,不去当军师真是可惜了。
苏晚拍开他的手,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娇嗔:等把这些魑魅魍魉全掀了,再和你算烧医馆的账。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沉,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顾昭站在窗前,望着废墟里那截未燃尽的房梁,它在晨露中泛着焦黑的光,如同他们历经的磨难。他低声道:这场棋,也该换个人执子了。
晨雾如纱般漫进院子时,苏晚蹲在焦土上仔细翻找着可用之物。阿九举着个烧得黑乎乎的药碾子跑过来,小脸上沾着灰,却笑得灿烂:阿姐,这个还能用!她接过药碾子,指腹轻轻擦去上面的灰烬——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跟着她们从晋州逃荒到京城,一路颠簸却从未丢弃的老物件。
能用。她把药碾子郑重地塞进阿九手里,掌心传来器物特有的厚重感,等天亮了,我们就开始清点损失,一点一点重新来过。
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巡防营换班的号角声,悠长而嘹亮。苏晚望着渐亮的天色,袖中玉佩硌着她的手腕,带来清晰的痛感——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们的家,烧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