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雾像一层湿漉漉的纱,还未散尽,便将晋州商会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苏晚已站在账房里,檀木算盘被她拨得噼啪作响,算珠碰撞的脆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泛黄的账本在案上堆成小山,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散发着陈旧的油墨与微潮的气息。
虎子抱着新取来的契据从门外进来,木托盘上的茶盏被他走得晃出半圈水痕,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苏大夫,这是仁和堂三年前的药材进货单。”
苏晚指尖顿在“黄芪”那栏,墨迹斑驳的契据上,供货方写着“晋州药农合作社”,可数量却标着“五万斤”。她捏着纸角的指节泛白,指腹下的纸张薄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晋州旱了三年,地里裂得能塞进拳头,连草根都被饥民挖尽,哪来五万斤黄芪?
“去查晋州三年前的年景。”她抬头时,眼底像淬了冰,冷得能映出人影,“找商会老人问,这合作社是哪家在背后撑着,连管事带账房,一个都别漏。”
虎子应了声,刚要退下,门帘突然被风掀起一角,灌入的风带着巷弄里的尘土气息。穿靛青布衫的伙计捧着铜盆进来添水,袖口不经意滑落,露出半截褪色的云纹暗绣——那是赵王府独有的缠枝龙纹,针脚细密,即便褪色也能看出昔日的精致。
苏晚的呼吸骤然一滞,指尖在算盘珠上留下浅浅的压痕。
日头移过西墙时,虎子浑身沾着杨絮冲进医馆,像只刚从杨树林里滚过的小兽。他跑得太急,腰间的药囊撞在门框上,几味陈皮从囊口撒了出来,橘红色的碎皮滚得满地都是,带着清苦的香气。“苏大夫!我送药去西市,路过‘听风楼’茶楼......”
“慢慢说。”苏晚按住他发抖的肩膀,掌心能摸到他肩胛骨的震颤,瞥见他耳尖通红,是真急了,“先喝口茶顺顺气。”
虎子喉结滚动两下,抓起桌边凉茶灌了半盏,才压低声音:“二楼雅间有两个男人说话,声音压得低,我端药盘经过时正巧听见......一个说‘王老头就是个幌子,撑不了几日’,另一个接‘真正要动的是她,留着是祸害’,还说‘别等那女人查到底,月底前必须动手’......”
医馆后堂的药炉“噗”地迸出火星,溅在青砖地上,烫出个小黑点。苏晚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的银镯——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内侧刻着“悬壶”二字,被常年摩挲得光滑温润。她忽然想起今早商会老掌柜欲言又止的眼神,那浑浊的眼珠里藏着惊惧;想起顾昭昨夜说暗卫密档里那封五年前的奏折,墨迹洇着水痕,像是被人哭过。
“去请顾统领。”她转身对虎子道,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上的药粉,“就说我在医馆等他,带两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来。”
顾昭来的时候,暮色刚漫上青瓦,给灰黑色的瓦顶镀了层淡金。他玄色披风沾着宫墙的落灰,边角还挂着几片干枯的槐叶,腰间玉牌随着步伐撞出细碎声响,清越如玉石相击。“查到什么了?”
苏晚将摊开的账本推过去,指尖点在“晋州药农合作社”的红印上,印泥暗沉,带着岁月的痕迹:“三年前晋州大旱,赤地千里,这合作社却能供出十万斤药材,且都是黄芪、当归这类需水量大的滋补药。”她又抽出一张泛黄的纸页,是顾昭今早让人送来的密档摘抄,字迹是暗卫特有的蝇头小楷,“你说的赵王府五年前奏折里,提到仁和堂每月往府里供奉‘驻颜丹’,丹方里的主药......”
“正是黄芪,且需三年生的道地药材。”顾昭接得极快,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赵王府被软禁后,旧部散在民间,有的入了商队,有的混进衙门。王德昌不过是他们推到台前的棋子,连仁和堂的账房都是赵王府前典药局的人。”
窗外传来梆子声,“咚——咚——”,已是戌时三刻,夜色像墨汁般浓稠起来。医馆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砰砰砰”,带着慌乱的节奏。
虎子举着烛台去开,跳动的烛火映出个穿酱色直裰的身影——竟是本该在大牢里的周世忠。他官服换了粗布,布面磨得发亮,鬓角沾着草屑,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见了苏晚便要跪,膝盖刚弯到一半就被影十四拦住。“苏大夫,我有话要说,关乎晋州药材,关乎......关乎赵王府的秘药!”
苏晚后退半步避开他的视线,袖中握着从顾昭那拿的短刃,冰凉的铁柄贴着腕骨:“太医院的周大人,不在大理寺候审,却穿着囚服跑到我这民间医馆,是想串供,还是想灭口?”
“我没真想害你!”周世忠喉间发颤,像被掐住的鸭子,手指绞着衣角,把本就起皱的布面绞成了麻花,“王德昌拿我儿子的命要挟,说我若不配合栽赃,就往他粥里下鹤顶红......那是我唯一的独苗啊!”他突然抓住苏晚的手腕,指腹带着牢狱里的铁锈味,“可我听见那些人说,等风头过了,要重建‘惠民药行’——他们说的‘药行’,根本不是卖药的,是和赵王府当年的秘药路子一条线!从晋州收劣质药材,用硫磺熏过充贡品,再往里面掺慢性毒药,控制服用的官员......”
苏晚的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像要被捏碎,却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后颈,激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盯着周世忠发红的眼,那里面布满血丝,混着恐惧与悔恨,想起今早暗卫回报,赵王府旧部近日在城西码头频繁活动,夜里常有货船装着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箱进出。
“你走吧。”她抽回手,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从后门走,别让人看见。明日我会让大理寺提审你,你说的这些,当着刘大人和大理寺卿的面再说一遍,最好带点证据,不然......”
“有证据!”周世忠急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半张药方,“这是他们让我仿制的‘安神方’,里面掺了草乌,长期服用会让人手抖健忘,我偷偷留了半张......”
周世忠走后,顾昭从后堂转出来,手中握着方才苏晚落在案上的短刃,刃身映着烛光,闪着冷冽的光:“你信他?”
“半信半疑。”苏晚将账本收进樟木箱,锁扣“咔嗒”一声扣上,带着沉闷的回响,“但他的话,和虎子听见的、商会查到的,都串上了。”她抬头看向顾昭,眼里有火在烧,亮得惊人,“他们怕我查到药材的根,怕我顺藤摸出那条秘药路子,更怕我把当年赵王府用毒药控制朝臣的事掀出来。所以......”
“所以你要当饵,引他们主动跳出来。”顾昭替她说完,指尖轻轻抚过她发顶,带起一缕发丝的轻颤,“我让影十四带二十个暗卫守在医馆四周,屋顶、墙角、后巷的狗洞都加了人,连药渣堆都藏了两个。”
子夜时分,医馆静得能听见更漏滴水,“嗒、嗒”声敲在青石板上,格外清晰。苏晚蜷在书房的圈椅里,假装翻看《千金方》,书页翻动的声音刻意放轻,实则竖着耳朵听房梁动静,连暗卫呼吸的节奏都记在心里。
二更梆子刚响过,窗棂传来极轻的刮擦声,像老鼠在啃木头——有人用铁丝撬窗,手法算不上利落,带着几分急躁。她攥紧书页,纸页边缘割得掌心微疼,心跳如擂鼓,撞得肋骨发颤。
黑影翻进来时带起一阵风,裹挟着夜露的寒气,月光透过窗纸照出他腰间的狼头纹腰牌——那是赵王府死士的标记,银质狼头,眼睛镶着黑琉璃。他直奔樟木箱而去,脚步轻得像猫,刚摸到铜锁,房梁上突然跃下一道身影,影十四的剑鞘重重砸在他后颈,发出“咚”的闷响。
“绑起来,用浸过水的麻绳。”苏晚起身,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半明半暗的光,“别伤了性命,我还有话要问。”
刺客被按在地上,嘴里塞着粗布团,呜呜的闷哼声里满是愤怒,眼睛瞪得像铜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苏晚。
苏晚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伸手扯掉他的面巾——是张陌生的脸,左颊有道旧疤,从眉骨贯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蜈蚣,疤痕边缘微微凸起,是刀伤愈合后的增生。
“看来,你们等这一天也很久了吧?”她指尖划过他脸上的疤,触感粗糙硌手,语气轻得像在说家常,“别急,天亮了,有的是时间慢慢聊,从晋州的药材,到赵王府的丹方,一样样说清楚。”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清亮的啼声划破夜空。影十四的刀在刺客眼前晃过,刀刃映出刺客扭曲的脸,冷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苏晚转身走向内室,袖中账本的边角硌着她的掌心——那上面,“晋州药农合作社”的红印还带着墨香,而红印下方,隐约能看见被茶水洇开的小字,需凑近了才看清:赵王府典药局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