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回摆的狂暴巨响,不再是物理层面的轰鸣,而是一场席卷整个青禾镇的意识风暴。
深渊没有咆哮,它在吞咽。
它要将所有人的梦境、记忆、乃至存在本身,都化作献祭仪式最后的燃料。
火焰吞噬日志的瞬间,林晚秋的脑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
她看见父亲林振山在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不是烧毁证据,而是将一叠厚厚的、写满复杂公式的演算手稿毅然投入火盆,火光映着他决绝而痛苦的侧脸;她看见年轻的苏敏,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实验室里,死死抱着一台老式磁带录音机,声嘶力竭地吼着:“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混乱与悲恸之中,一个冰冷、机械,却又无比清晰的低语,仿佛直接从她的大脑皮层渗入:“烧它……烧尽,方能重生。”
这不是父亲的声音,也不是苏敏的。
它来自一个更深、更古老的地方。
林晚秋猛然回头。
密室四壁那些原本幽暗的煤油灯,竟在同一时刻无火自燃,昏黄的光晕骤然炽亮,将墙壁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也正是这光,让她看清了之前未曾察觉的细节——整面墙壁,都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如同蜂巢般的六边形凹槽。
这些凹槽的排列方式,与陆承宇那份被红笔标注过的施工图纸上,“d7应急锚点拓扑网”的布局,完全一致!
一个可怕的认知击中了她。
这间密室根本不只是藏匿罪证的档案室,它是整个地脉记忆系统的神经中枢,是连接着全镇人意识的“蜂巢”!
而火,这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毁灭力量,是唯一能瞬间切断记忆虹吸,引发系统过载的“开关”。
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她强行咬住舌尖,用疼痛维持清醒。
她从装备包里抽出那柄改装过的地质锤,用锤头尖锐的一端奋力撬开墙角一块伪装成地砖的金属嵌板。
“咔哒”一声,嵌板弹开,露出下方一个布满锈蚀接线与复杂电路的控制箱。
无数条颜色各异的线缆如同纠缠的血管,延伸向墙体深处。
凭借着无数个日夜研究陆承宇留下的工程文件所形成的肌肉记忆,她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其中一组被灰色胶带缠绕的线路上。
胶带上,用褪色的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母:“tL”。
听墙者回路(the Listener)。
这是陆承宇在私下里给这套隐蔽通讯系统起的代号,它本用于监测建筑体内部的结构应力变化,是他独有的、绝不外传的工程习惯。
林晚秋迅速拆下地质锤手柄内藏的简易干扰器,熟练地剥开线皮,将干扰器的正负极反向接入线路。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陆承宇惯用的脉冲频率——三短,一长,两短——按下了启动按钮。
就在信号接通的刹那,整座祠堂,乃至她脚下的大地,都发出一声沉闷的震颤。
后殿主墙壁画上,那幅描绘着父亲与苏敏并肩按下机关的画面,突然停滞了。
流动的光影凝固,仿佛时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真实之眼”的“溯”功能,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
三重记忆,如三棱镜折射出的光,同时在她眼前展开:
她“看见”了赵德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躺在病床上,用那只布满老年斑、颤抖不止的手,在一份抬头写着“自愿记忆数据捐献协议”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看见”了苏敏,在儿子车祸的现场,从一片烧焦的残骸中,颤抖着捡起半块被熏黑的学生证。
证件上,男孩的笑脸依稀可辨。
她还“看见”了陆承宇。
在易地搬迁项目正式开工的前一夜,他独自一人站在废弃的老钟楼下,手中攥着一根细长的钢索,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冰冷的石阶,打出一串无声的摩斯密码:“别信图纸。”
林晚秋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不是警告别人。那是在跨越时空,提醒未来的自己!
就在这时,地底深处,那代表着献祭仪式的钟摆,猛地回摆。
震波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像一颗被逼至极限的心脏,即将爆裂。
“林书记!”陈秘书的加密语音混合着电流的杂音,突兀地切入耳麦,“指挥中心监测到全镇梦境同步率已达87%!老钟楼的能量反应正在指数级攀升!再不停止,所有人的意识将被永久固化在共享幻觉中,再也无法醒来!”
没有时间了。
林晚秋她一把扯断控制箱的主电缆,抓起桌上那盏燃烧的煤油灯,将滚烫的灯油尽数倾倒在裸露的接线端口上。
火舌“轰”地一声,顺着油迹疯狂攀爬,瞬间点燃了隐藏在墙体内的纤维光导管。
整面绘制着壁画的墙壁,如同被点燃的古老卷轴,迅速剥落、焚烧,显露出背后真正触目惊心的景象——
那是一幅巨大的星图。
由数百个青禾镇村民的名字,与一串串代表着搬迁补偿金额的数字,共同连接而成的“记忆阵列”。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颗被吸食了记忆的“星星”,黯淡无光。
林晚秋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那枚防水加密芯片,狠狠插入墙上预留的终端接口。
她强行激活了芯片内的反向传输协议。
刹那间,青禾镇所有在睡梦中的人,无论老幼,脑海中都浮现出了同一段清晰无比的画面:在幽深的地下机房,林振山与苏敏并肩而立,他们的手共同按在一个复杂的启动按钮上。
一行字幕,在画面下方缓缓浮现——“我们不是为了权力,是为了阻止一场更大的灾难。”
“不——!”
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从身后传来。
赵德发的身影如鬼魅般冲入密室,他手中那根由无数村民的头发和钢索纤维缠绕而成的诡异绳索,如毒蛇般甩出,死死缠住了她的手腕。
发丝编织的锁链瞬间收紧,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要将她的骨头勒断。
林晚秋却笑了,一种近乎解脱的、凄然的笑。
她任由墙壁上蔓延的火焰舔舐上自己的袖口,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德发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你说,我带走真相,就会夺走他们的命……”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可现在,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看见。”
话音未落,地脉发出最后一声剧烈的震颤。
密室的穹顶应声裂开一道细长的缝隙。
一束熹微的晨光,如利剑般斜射而下,穿透了弥漫的烟尘,照亮了悬浮在空气中的灰烬轨迹。
那些飞舞的灰烬,竟在光束中,排列成一串转瞬即逝的、用余烬写成的建筑节拍。
那正是陆承宇在县医院病床上,昏迷前最后的心跳频率。
林晚秋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道象征着希望与毁灭的裂缝,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承宇,你还在……替我守着节奏。”
钟声,最后一次轰鸣。
这一次,青禾镇所有人的梦中,都听见了一声清脆无比的——
咔嗒。
像是一把锁了二十年的旧锁,终于应声开启。
也像是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在最高音处,戛然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