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镇政府总机办公室值班员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在被强行叫醒后显得有些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
“纪委,林晚秋。”她的声音像一把淬过冰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哈欠,“通知所有村支书、村主任,明天早上七点整,在镇政府三楼大会议室召开紧急防汛工作会议。所有人,必须到场。”
不等对方再问,她便挂断了电话。
一瞬间的沉寂后,她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几乎同时开始疯狂震动,来电显示着一个个被惊醒的基层干部的名字。
她一个也没接,只是将手机调至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清晨六点五十分,天光微明,雨后的空气湿冷刺骨。
三楼大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窃窃私语声混杂着不安的咳嗽,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浑水。
镇党委书记周建功坐在主席台中央,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昨晚接到通知后,一宿没睡。
他想不通,这个新来的女纪委书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防汛?
现在是汛期吗?
七点整,林晚秋准时推门而入。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制服,没有带任何文件,只是手里握着一支录音笔。
她径直走到主席台属于她的位置坐下,目光如冰冷的水银,缓缓扫过全场。
会场瞬间鸦雀无声。
“各位,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她没有看周建功,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昨夜暴雨,青禾镇水文地质结构发生了一些变化。根据省水利厅下发的预警数据和我们初步排查,我在此通报七处高风险地质隐患点。”
她语速平稳,逐一报出地名和具体位置:“第一,张家湾村后山,编号A03号山体;第二,下溪村河道拐弯处,编号b11号堤坝……”
她每报一句,台下就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前六处,都是官方公开资料上记录过的老旧隐患点,年年防汛都会提及,毫无新意。
周建功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嘴角甚至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原来只是虚张声势。
“第七处,”林晚秋的声音陡然一沉,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镇东郊,原国营粮仓地块。根据雷达探测模型推演,该地块下方存在结构不明的空洞,疑似软基地段。我要求,从现在起,立即对粮仓地块进行全面封锁,清空人员,并安排县地质勘探大队进场检测。”
话音未落,周建功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林书记!”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这是什么意思?前六处有据可查,这第七处,什么‘疑似’?什么‘推演’?国营粮仓是镇上的国有资产,你说封就封?这是严重的越权行为!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立刻有几个亲近他的村干部附和起来。
林晚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争辩,只是按下了手中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一个带着谄媚和紧张的男声响起:“……周书记,那几笔账,我都按您的意思,让王勇重新抄了一遍,保证天衣无缝……”
是财政所那个会计的声音!
会场骤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建功涨成猪肝色的脸上。
录音没有停。
紧接着,是另一个明显喝醉了的、粗鲁的男声,背景是嘈杂的KtV音乐:“……妈的,催催催!第七根桩!第七根桩打得是浅了点,可那不是上面说了算吗?那块地底下有东西,不能深挖!怪我喽?钱到位就行了嘛!哈哈……”
施工方负责人的声音。
周建功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林晚秋关掉录音笔,重新抬眼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但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冰封一切的寒意。
“周书记,证据我会继续找。但现在,人命关天,安全第一。你还觉得,需要讨论吗?”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县城。
陈秘书穿着一身电信维修工的蓝色工服,蹲在一个不起眼的外围基站旁。
他帽檐压得很低,面前打开的工具箱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正疯狂滚动。
他终于成功了。
利用那台中继器,他像一条无形的毒蛇,从外部网络的缝隙中钻入,反向注入了一段探测程序。
追踪“dmL”账户的过程比他想象的更艰难,对方的反追踪能力极强,但在那个隐藏于老邮电局的日志界面被激活后,就像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终究是露出了一丝破绽。
一个物理地址坐标,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青禾镇政府办公楼,地下一层,档案室,b区,第三排档案柜背后。
一个从未在任何网络拓扑图上登记过的离线主机。
更让他感到脊背发凉的是,追踪数据显示,这台主机每天凌晨三点,会准时以短波无线电的方式,接收来自钟楼、老邮电局、粮仓三个方向的信号,汇总成一份加密简报,然后通过一台与之相连的老式针式打印机,自动打印输出。
他伪装成保洁人员,推着清洁车潜入了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
他找到了那个位置,档案柜背后,一台被防尘布罩着的离线主机安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打印机纸槽里空空如也。
他蹲下身,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仔细检查着打印机。
在出纸口的滚轮上,他发现了一点残留的碎屑。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是一小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纸片,上面用针式打印机特有的点阵字体,印着半行字。
“……建议启动三级响应,监督者状态:稳定。”
傍晚,林晚秋独自一人来到镇郊的公墓。
她没有带花,只带了那个白色的药盒,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秘密和武器。
父亲的墓碑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沉默。
她蹲下身,将药盒轻轻放在冰冷的碑石前,仿佛在完成某种交接仪式。
“你说过,当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现在不知道你是对是错”
她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那一刻,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墓石的侧面。
一道极细微的新裂纹,在风化的石面上显得格外突兀。
她走近一步,蹲下,在那道裂纹深处,似乎有一个反光的小点。
她从发间取下那枚钢制发卡,小心地探入裂纹,将那个东西拨了出来。
是一枚微型SIm卡。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环顾四周,不远处的公路边,有一家兼营公用电话的小卖部。
她快步走过去,将SIm卡插入那台老旧的插卡电话,拨通了卡内唯一一个储存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没有铃声,直接进入了语音信箱。
一个她熟悉到骨髓里,此刻却因极度压抑而变得沙哑、陌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是陆承宇。
“晚秋,他们要烧档案馆。今晚。这不是意外,是计划。如果你听到这条留言,记住,别去救火——去钟楼。”
凌晨两点,青禾镇的钟楼如一尊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夜幕的中央。
林晚秋站在钟楼下的阴影里,手中紧紧握着那台插卡电话,陆承宇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她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建筑背面,拨开厚重的藤蔓,找到了那个她不久前才打开过的检修口。
金属夹层里的油布包裹还在。
但这一次,她伸手进去,摸索得更深。
在录音带的下面,她触碰到了一个扁平的硬物。
是一张被塑料膜密封的泛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林振山,与同样年轻的周建功。
他们并肩站在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上,身后是正在打桩的易地搬迁项目地基。
两个人都笑得灿烂,意气风发,手中共同举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大字:“青禾新居,百年根基。”
她将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父亲的笔迹,字迹潦草而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我们都错了,但只有你能改。”
她凝视着那行字,良久,将照片小心地折好,塞进了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然后,她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小瓶黑色的绝缘漆,拧开盖子,用自带的刷子,将检修口周围所有裸露的金属触点、螺丝和插销,一层又一层地,全部涂满。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油布包重新塞回原位,关上了检修口。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
林晚秋回到纪检办,她没有丝毫倦意,直接走到广播设备前,打开了测试麦克风。
“滋——”一声清脆的电流音,通过遍布全镇的喇叭,瞬间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醒了无数沉睡的街巷。
她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是林晚秋。从今天起,青禾镇所有在建工程项目,全部停工自查。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阻挠调查,或试图销毁、转移、藏匿相关文件资料,都将被视为对抗组织审查。我,不再警告第二次。”
她说完,决然地关闭了系统。整个小镇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她坐回桌前,翻开那本父亲留下的硬壳笔记本,在最新的一页上,只写了五个字:
行动代号:往前走。
刚放下笔,窗外,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玻璃窗。
三辆黑色的SUV,没有悬挂地方牌照,车窗贴着深色的膜,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缓缓驶入镇政府大院。
它们没有停在指定的停车位,而是呈品字形,稳稳地停在了大院的正中央。
车门未开,引擎依旧在低沉地嘶吼,像三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沉默地对峙着这栋刚刚苏醒的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