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设在城南的书画社,刚进门便闻到松烟墨混着樟木的香气。
苏沅一身素色旗袍,外罩件短款皮袄,褪去军装的凌厉,倒添了几分温润。
梅如故仍是长衫布鞋,手里握着把素面折扇,与满室字画相映,竟有种浑然天成的雅致。
“没想到梅老板也爱这些?”苏沅停在一幅《寒江独钓图》前,看着画中孤舟上的老翁,“我原以为你们梨园人,只懂戏文里的典故。”
梅如故指尖轻叩扇骨,目光落在画中留白处:“戏文里的山水,哪比得上真笔墨里的筋骨?你看这钓线,细得像蛛丝,却藏着千钧力——就像大小姐处置商会时,不动声色收网,比戏台上演的刀光剑影更见功夫。”
苏沅被他说得笑起来,眼尾的锋芒柔和了些:“梅老板这张嘴,总能把枪杆子和笔墨纸砚扯到一处。”
她转向旁边一幅兰草图,“不过这画我倒是喜欢,笔锋够野,不像那些温室里养出来的兰草,倒有几分暖房里那几盆的性子。”
梅如故凑近细看,墨色浓淡间确有股倔强气:“画兰讲究‘露根不露叶,露叶不露花’,这位画师偏反着来,根须扎得深,花叶却张牙舞爪——倒像大小姐练兵场那些兵,看着粗粝,实则根基扎实。”
两人一路看过去,从《赤壁赋》的豪迈谈到《仕女图》的细腻。
苏沅说起祖父收藏的古画,提到某幅残卷上的题跋时,梅如故竟能接出下句,连那藏在印章里的小字都记得分明。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苏沅挑眉,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前几年收过本旧画谱,恰好记着。”梅如故轻描淡写带过,实则那画谱是北方密探从闻家旧宅拓来的,当时只当是无关紧要的物件,没承想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他转而指着一幅《关山行旅图》,“大小姐看这山道上的商队,看着杂乱,实则前后呼应——乱世里的路,单打独斗走不远,抱团才能过险关,是不是?”
苏沅望着画中蜿蜒的山路,忽然道:“昨日北方那边来了密使,说想跟我谈药材互市。”
她侧过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睫毛上,“梅老板觉得,这生意能做吗?”
梅如故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生意无南北,只看合不合心;就像这画里的山水,北方有大漠孤烟,南方有小桥流水,看着不同,实则都是养人的地方,若能各取所需,又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商队里若混了豺狼,总得先备好猎枪。”
苏沅朗声笑起来,引得旁边看画的人侧目:“梅老板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
她从手袋里取出个小巧的锦囊,递过去,“前几日在古玩店淘的,据说能安神。”
锦囊里是晒干的兰花瓣,凑近便闻到清冽香气。梅如故接过时指尖微触,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各自移开目光。
“多谢大小姐。”他将锦囊收入袖中,恰好压在那封尚未送出的密信上,“改日我让人送些新制的墨锭去府上,画兰用着最称手。”
走出书画社时,暮色已漫过街角。
苏沅看着远处练兵场升起的炊烟,忽然道:“下月有场秋操,梅老板若有空,不妨来看。”
梅如故望着她被夕阳拉长的身影,那身旗袍下藏着的枪伤和韧劲,比满室字画更让人心折。他拱手道:“定当叨扰。”
晚风卷着桂花香过来,苏沅转身时,鬓边别着的玉兰簪子闪了闪。
梅如故忽然觉得,袖中的密信仿佛也染上了兰草香,那些冰冷的指令,竟慢慢有了些温度。
或许有些合作,不必藏在戏文和密信里,也能像这画展上的笔墨,在留白处生出意料之外的默契来。
暮色浸凉的石板路上,苏沅的副官正拉开轿车门,梅如故刚要拱手道别,街角突然窜出三道黑影。
为首者手中短枪泛着冷光,子弹破风的锐响几乎与苏沅拔枪的动作同时发生——她反应极快,侧身避开第一枪时,已将枪膛里的子弹送了出去。
混乱中,梅如故只觉一股大力撞来,是苏沅将他往车后拽。
但第二颗子弹来得更刁钻,贴着车窗擦过,直逼苏沅心口。
他几乎是本能地旋身挡在她身前,肩胛骨处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月白长衫。
“老板!”心腹小厮从暗处扑出来,与副官合力制住剩下的刺客。
梅如故靠在车身上,看着苏沅扣住刺客咽喉的手在发颤,那双总是带着锋芒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惊怒与后怕。
“是北方激进派的手法。”苏沅声音发紧,指尖触到他伤口时猛地缩回,像是被烫到一般,“这群疯子!”
她扯下围巾按住他流血的肩,“去闻府,现在就去!”
梅如故咳了声,血沫沾在唇角:“大小姐……不必麻烦,梨园有医……”
“闭嘴!”苏沅打断他,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的伤是替我受的,我闻家还没小气到连个养伤的地方都没有。”
她亲自扶着他往车里挪,掌心的温度透过血濡的衣料传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车窗外,江州的灯火次第亮起,梅如故望着苏沅紧绷的侧脸,喉间泛起铁锈味。
方才那一瞬间,他并非全然“将计就计”——当子弹的轨迹映进她眼底时,他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北方的指令,而是暖房里那株攒着劲要开花的墨兰。
闻府的客房被改成了临时病房,军医剪开他衣袖时,苏沅就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军靴碾过地毯的声音泄露了她的不安。
“子弹卡在骨缝里,取出来要费些功夫。”军医的话刚落,她猛地转过身:“用最好的药,不惜任何代价。”
梅如故半眯着眼,看她从副官手里接过个锡盒,里面是他前日送的那方端砚。
她竟把这东西带在了身边。
“疼就哼出声,不用硬撑。”苏沅将砚台放在床头柜上,语气缓和了些。
他扯出个笑,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大小姐忘了?我是唱老生的,台上……挨刀枪的戏码,演多了。”
这话没能让她松快,反而让她眉头皱得更紧:“戏文是假的,血是真的。”
她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北方激进派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这次暗杀怕是冲着南北互市来的。”
梅如故心里一动,她果然猜到了。
他故意喘着气,示弱道:“我一个唱戏的……哪懂这些……只求伤好后,能再听大小姐……评戏。”
苏沅没接话,只看着他渗血的绷带,忽然道:“在闻府养伤委屈不了你,缺什么尽管开口,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让人给你摘下来。”
夜深时,小厮借着换药的机会进来,低声道:“老板,北方那边传来消息,说激进派这次是擅自行动,亲和派让您务必稳住闻大小姐,别让合作黄了。”
梅如故望着帐顶的缠枝纹,指尖在被单上划着:“知道了,你去备些东西,明日送进府——就说我离了那些戏本子,睡不着觉。”
小厮愣了愣:“戏本子?”
“嗯。”他眼尾的弧度藏着算计,“尤其是那出《群英会》,得让大小姐‘无意间’看到。”
他要的从来不是“养伤”的庇护。
住进闻府,等于把自己放在了苏沅的眼皮底下,这既是示弱,也是最冒险的试探——他要看看,这位敢在乱世里凿冰开道的大小姐,是否真有容下一只“北方眼线”的胸襟。
更重要的是,他想离那株墨兰再近一些,或许在这方寸病房里,他能看清苏沅眼底的山河,究竟藏着怎样的抱负。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那方端砚上,梅如故摸了摸袖中那袋干兰花瓣,忽然觉得,这场以“受伤”为契机的靠近,或许比千百封密信,更能叩开彼此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