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片勉强遮风挡雨的芦苇荡,张玄德一夜无眠。
雨水在后半夜停了,只有冷风穿过干枯苇杆的呜咽声,像是无数冤魂在暗夜中哭泣。
他紧紧攥着怀里那个锦囊,冰冷的碎银硌着他的胸口,也硌着他的心。
明日辰时三刻,城西废砖窑,那不是一个邀请,更像是一道催命符,或者,是唯一一线渺茫的生机。
“去,可能是陷阱,是那个精瘦汉子布下的杀局,我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张玄德说道。
张玄德抬头看着天空,嘴里念叨着:“不去,我将继续活在这种无休止的恐惧和追踪下,像一只被困在黑暗笼子里的老鼠,不知道何时会被看不见的脚踩碎。陈望是他目前唯一的、若隐若现的“线索”,放弃这次会面,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了解真相、甚至摆脱目前绝境的机会。”
天光微亮时,张玄德用冰冷的河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他看着水中自己憔悴、陌生、布满胡茬和惶恐的脸,一股不甘和倔强突然从心底涌起。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就算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仔细检查了身上,除了那个锦囊和几枚铜钱,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就是那根削尖的硬木棍。他将木棍贴身藏好,又掰了一小块最难下咽的粗麦饼,和着冷水勉强咽下,算是给自己壮行。
辰时初,他离开芦苇荡,朝着城西方向走去。
他不敢走大路,只捡荒僻的小径和野地穿行。深秋的荒野,草木凋零,一片肃杀。脚下的泥土因为昨夜的雨水而泥泞,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让他心惊胆战,不时回头张望。
大约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的,一片起伏的土坡和几座塌了半截的、巨大的砖窑轮廓出现在视野中。
那里就是目的地了。砖窑废弃已久,周围散落着破碎的砖块和瓦砾,荒草丛生,寂静得可怕。
张玄德伏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仔细观察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砖窑周围没有任何动静,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有风吹过窑洞发出的呜呜声,更添几分诡异。
辰时三刻快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从灌木后钻了出来,尽量放轻脚步,猫着腰,借助残垣断壁的掩护,朝着最大、看起来结构还相对完整的那座砖窑靠近。
窑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怪兽的巨口。里面散发着潮湿的泥土和某种腐败物的混合气味。张玄德在窑口停顿了一下,努力适应着里面的昏暗光线,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
窑内空间很大,地上铺着厚厚的尘土和碎砖。顶部有些地方已经坍塌,露出小块天空,投下几束光柱,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道道光痕。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张玄德看到窑洞深处,似乎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陈望?还是那个精瘦汉子?”
张玄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里的木棍。他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就在他距离那人影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
不是陈望!也不是那个精瘦汉子!
这是一个张玄德从未见过的男人,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穿着一身沾满泥点的短打,像个普通的窑工或者农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漠。
“你来了。”男人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
“是……是你传的信?”张玄德警惕地停下脚步,与他保持距离,目光快速扫视着窑洞四周,担心有埋伏。
“受人之托。”男人言简意赅,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和张玄德那个一模一样的深色锦囊,在手里掂了掂,“那位陈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又是锦囊?”张玄德愣住了。陈望自己为什么不现身?这男人是谁?
“陈……陈望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张玄德问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陈公子有要事,暂时脱不开身。”男人将锦囊放在脚边一块较为平整的断砖上,“他让我告诉你,涿野郡已成是非之地,靖安司的网正在收紧。你留在此地,凶多吉少。”
张玄德心中一惊:“那我该怎么办?”
“锦囊里有你需要的东西和下一步的指示。”男人指了指地上的锦囊,“看完之后,尽快离开。往南走,三百里外,有一个叫‘白水坞’的地方,到了那里,或许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也能暂时避开眼前的杀身之祸。”
“白水坞?”张玄德从未听过这个地方。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新的、未知的陷阱。
“我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陈望?”张玄德没有去捡那个锦囊,反而后退了半步,“你们到底是谁?那个‘影先生’又是谁?为什么找上我?”
男人看着张玄德,木讷的脸上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一丝近乎嘲讽的笑意,又像是怜悯:“信不信,由你。至于为什么是你……”他顿了顿,目光在张玄德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一件奇怪的物品,“或许,只是因为你运气不好,恰好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又或许……你和某些人,某些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陈公子说,你若想知道‘影先生’的事,白水坞是唯一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
说完,男人不再多言,转身就朝着窑洞另一个出口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坚定。
“等等!”张玄德急忙喊道。
但那男人仿佛没听见,身影很快消失在窑洞深处的阴影里。
砖窑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张玄德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声音。他站在原地,内心天人交战。去捡那个锦囊,就意味着他选择了相信陈望,选择了踏上前往“白水坞”的未知旅程,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不捡,他或许能暂时安全,但将继续活在无尽的恐惧和追捕中,直到某一天被靖安司或者那个精瘦汉子找到。
他看向地上那个小小的锦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重若千钧。
最终,对“影先生”真相的渴望,对摆脱目前这种老鼠般东躲西藏生活的强烈愿望,压倒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弯腰捡起了那个锦囊。
入手的感觉和第一个差不多。他迅速打开,里面没有银子,只有两样东西,张玄德嘴里念叨:“一枚看起来颇为精致、刻着复杂云纹的青铜令牌,令牌背面有一个古篆的“通”字,怎么会...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坚韧的桑皮纸。”
他展开桑皮纸,上面用娟秀而有力的笔迹写了几行字:
“凭此令,可混出涿野。南行,沿官道至黑山驿,改走西南小径,遇三岔路口取中道,见白水即到坞堡。慎之,切莫相信沿途任何自称靖安司之人。陈望。”
指令清晰,甚至给出了具体的路线。那枚令牌,似乎是某种通行凭证?张玄德紧紧攥着令牌和纸条,手心全是汗。陈望似乎为他安排好了一条逃生路线,甚至预判到了靖安司可能会冒充身份拦截他。
这到底是援手,还是将他引向另一个更大陷阱的诱饵?
“白水坞……”张玄德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真的有关于“影先生”的线索吗?
他没有太多时间犹豫。那个传信的男人说过,涿野郡已成是非之地,必须尽快离开。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只能去闯一闯了。
他将令牌和纸条小心收好,藏入怀中最隐秘处,然后迅速离开了这座充满不祥气息的废砖窑。
回到临时的藏身处,张玄德立刻开始准备。
他将最后一点麦饼吃掉,用破水囊装满了清水。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第一个锦囊里的碎银,取出一大半,仔细包好,深埋在一棵做了标记的老槐树下。他只留下少许碎银和那些铜钱带在身上。他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陈望的“善意”上,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白水坞”是陷阱,他还有一点盘缠可以逃往别处。
接着,他利用剩下的时间,尽可能地将自己打扮得更像一个普通的、准备出远门的流民或者小贩。
他用泥土弄脏了脸和手脚,让皮肤看起来更粗糙,将头发弄得更加蓬乱,甚至故意撕破了衣服的几个口子。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下午。他不敢耽搁,趁着天色尚早,朝着涿县的南门走去。
越是临近城门,他越是紧张,手心里全是冷汗。城门口的盘查果然比往日严密了许多,兵卒的数量增加了,对行人的检查也更加仔细,尤其是对那些看起来像是青壮年流民的男子。
轮到张玄德时,他低着头,将早已准备好的几枚铜钱悄悄塞到为首的一个小队长手里,哑着嗓子道:“军爷行个方便,小民去南边投亲。”
那小队长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褴褛的衣衫和空空的行囊,似乎没发现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或可疑之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
张玄德心中暗喜,正要低头快步通过,忽然,旁边一个穿着靖安司特有暗红色镶边服饰的冷面男子喝道:“站住!”
张玄德浑身一僵,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冷面男子走上前,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他:“干什么的?去哪里?”
“投、投亲……去南边……”张玄德心脏狂跳,几乎要脱口说出“白水坞”,但想到陈望纸条上的警告,他硬生生忍住了,只是含糊地重复道。
“南边哪里?”冷面男子逼问,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玄德福至心灵,猛地想起了怀里的那枚令牌!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忙脚乱地将令牌掏了出来,递了过去,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信物……亲戚家……让凭这个去找……”
那冷面男子看到令牌,脸色微微一变,他接过令牌,仔细查看了一番,尤其是背面那个“通”字,又抬眼深深看了张玄德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和忌惮。他将令牌递还,语气竟然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审视:“过去吧。路上小心点。”
张玄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接过令牌,连声道谢,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城门洞。直到走出很远,确认无人跟踪,他才靠在一棵大树下,大口大口地喘息,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张玄德心想:“这令牌果然有用!而且,似乎连靖安司的人都对其有所顾忌?这陈望,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不敢停留,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
回头望去,涿县那高大的城墙在夕阳下渐渐模糊,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禁了他许久的牢笼。
前方,是通往未知“白水坞”的漫漫长路,充满了迷雾、危险,或许,也藏着一线生机。
夜幕缓缓降临,荒野中风声渐起。
张玄德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将那块救了他一命的令牌紧紧握在手中,迈开脚步,坚定地走向南方沉沉的暮霭之中。
张玄德的逃亡之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而白水坞,这个陌生的地名,将成为他寻找答案、挣扎求存的下一个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