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死寂与血腥气，像粘在鞋底的冻土，走了十几天也甩不脱。直到望见南边山脚下那座小小的“息尘寺”，林曦和阿娜尔才觉得胸口那团浊气松快了些。寺不大，灰墙黑瓦，隐在几棵老松后头，炊烟细细地飘着，混着香火味，是活人过日子的暖意。
管寺的是个老僧，叫慧明，眉毛白了，眼神却清亮。见两人风尘仆仆，也不多问，腾了间干净的禅房，又端来热粥和腌菜。粥是糙米，菜是寺后自己种的，味道寡淡，却吃得人肠胃妥帖。阿娜尔喝了两碗，额角微微见汗，脸上才有了血色。林曦慢慢吃着，看窗外松影挪移，心神渐渐定下来。
歇了两日，身上乏劲儿缓过来了。这日午后，林曦在院里踱步，见慧明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副木质棋盘，正自己跟自己下棋。棋子是山上捡的卵石，磨得光滑，分黑白两色。林曦驻足看了会儿，老僧布局平实，没什么奇招，但步步扎实，透着股静气。
“施主也懂棋？”慧明没抬头，手指夹着枚黑石，轻轻落下。
“略知一二。”林曦在对面坐了。
“手谈一局？”
“好。”
于是不再说话。阿娜尔搬了个小凳坐在廊下，看两人对弈。起初落子还快，后来便慢了。林曦的棋风与他为人相似，看似随意，实则格局宏大，偶尔一着看似闲棋，后头却藏着绵密算计。慧明则以守为攻，棋形厚实，像老树盘根。棋盘上没杀气，却有机锋。阿娜尔看不懂太多门道，只觉得那噼啪落子声和着松风，让人心安。
一局终了，数目，林曦胜了半子。慧明捻着佛珠笑了：“施主棋路开阔，有星罗棋布之象，非池中之物。”
林曦也笑：“老师父根基沉稳，是修行人的棋。”
两人收了棋，喝茶。慧明这才问起北边情形，林曦只道是游历遇了风雪，误入荒原，险些迷路，含糊带过。慧明也不深究，叹道：“北边那块地界，老衲年轻时去过一次，煞气重，不是善地。能全须全尾回来，是造化。” 话里似有深意，却点到为止。
在寺里住了五六日，身上彻底爽利了，便辞行。慧明送到山门，赠了一包自炒的松子茶。下山路上，阿娜尔说：“这老和尚，不像寻常人。”
林曦点头：“是个有宿慧的。不下问，不多言，是真清净。”
又行数日，入了中原腹地，人烟稠密起来。这日晌午，到了个叫“清水铺”的大镇子。青石板路被车辙磨得亮堂，两旁店铺林立，酒旗招展，挑担的、赶车的、吆喝的声音混成一片，热热闹闹。阿娜尔久不见这般市井气象，眼里有些新奇。
寻了间临河的客栈住下，楼下的饭堂人声鼎沸。点了几个小菜：一碟盐水鸭，一盆豆腐羹，一盘清炒菘菜，一壶本地酿的米酒。菜式简单，火候却老到。鸭肉紧实，豆腐嫩滑，菘菜清甜。阿娜尔吃得津津有味，说比寺里的斋饭有滋味。林曦给她夹菜，自己慢慢喝着酒，听邻桌几个老客闲聊。说的是今年收成，谁家娶媳妇，县太爷的小舅子如何跋扈，尽是些琐碎闲篇，却充满了活泛的生趣。
吃完饭，两人在镇上闲逛。铁匠铺里锤声叮当，溅出火星；布庄里伙计抖着绸缎，光泽水滑；茶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正讲隋唐演义。走到镇东头，见一群人围着一棵大槐树，树上贴了张黄纸，写着“悬赏”二字。一问才知，是镇上王员外家的小姐得了怪病，昏睡不醒，请了多少郎中都无效，这才张榜求医。
阿娜尔看向林曦，林曦微微摇头。他们不是郎中，更不愿轻易显露手段，卷入俗世纷扰。正欲离开，却见一个穿着补丁道袍、背着药箱的瘦小道士挤进人群，揭了榜文。那道士尖嘴猴腮，眼神闪烁，不像有真本事的。周围人议论纷纷，有说这道士是江湖骗子，有说死马当活马医。
果然，没过一个时辰，就见那道士气急败坏地从王员外家侧门被轰了出来，药箱都差点掉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围观者哄笑。阿娜尔心下不忍，低声道：“那小姐不知怎样了。”
林曦沉吟片刻，道：“去看看也无妨，若真是邪祟作怪，顺手除了便是，不为扬名，只当积个阴德。”
于是二人打听着到了王员外家宅后巷。林曦魂力微吐，感知宅院气息，片刻后道：“不是邪祟，是离魂之症。魂魄受了惊吓，游离体外，难以归位。寻常药石自然无效。”
“能救吗？”
“不难。”林曦说着，折了片柳叶，指尖星辉微闪，在叶上虚画几笔，递给阿娜尔，“你将此叶置于那小姐枕下，半个时辰内，魂自归位。”
阿娜尔依言，寻了个由头，假称是游方医女的徒弟，将柳叶送入内宅。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王家内院传来惊喜呼声，小姐醒了！王员外忙要重谢，阿娜尔却已悄然离去，只留话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回到客栈，阿娜尔心情颇好。林曦笑道：“这下安心了？”
“嗯，”阿娜尔点头，“能帮到人，总是好的。而且不露痕迹，省了麻烦。”
夜里，河上起了薄雾，对岸灯火朦胧。两人在窗前对坐，泡了慧明送的松子茶，茶汤清冽，有股松针的香气。阿娜尔说起在拜火教时，何曾想过会过这样寻常的日子，逛市集，住客栈，帮人治病。林曦握着她的手，说：“人间烟火，最是养人。修行修心，未必都要在深山古洞。”
阿娜尔靠在他肩上，看窗外灯影桨声，心里满满的。北荒的惨烈，寺院的清寂，市镇的热闹，都成了过往风景。重要的是身边这个人，和这份尘埃落定后的平和。
在清水铺盘桓两日，继续南行。路渐平坦，风物愈佳。阿娜尔有时在车上打起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林曦让她靠着自己睡，车速放得缓。马蹄声得得，像敲着安稳的节拍。
前头是什么，还不清楚。或许还有风雨，但此刻风和日丽，路途平顺，便很好。日子还长，慢慢过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