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与设局:有限度的合作
送走沈敬仁后,天工院在镇江的临时驻地内,气氛凝重。郭衡、李小柱等人齐聚,等待凌云的决定。
“大人,万万不可!那‘四海商会’底细不明,与倭寇海匪都有牵连,这就是个火坑啊!”李小柱急道。
郭衡则相对冷静:“东翁,其心确实难测。然,眼下京口局面胶着,若无外力打破,恐迁延日久,朝中徐理等人必会借此大做文章。陛下那边……压力会越来越大。”
凌云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上面摊开着京口闸的水文图和工坊区规划图。
“合作,但不是他们想要的那种合作。”凌云终于开口,眼神锐利,“他们想掺沙子,甚至想架空我们。我们就来个借鸡生蛋,划界而治。”
他制定了详细的应对策略:
1. 技术隔离: 核心的蒸汽机设计、特种钢冶炼、精密加工技术等,绝不允许对方触碰。合作仅限于具体工程问题的咨询和非核心的原材料、人力渠道。
2. 项目限定: 只接受对方在京口闸水力驱动部分优化和协助平息地方骚扰两方面的“帮助”。工坊区的建设、运营管理,尤其是蒸汽动力的引入,必须完全掌握在天工院手中。
3. 监管无处不在: 所有合作环节,都必须有东厂的人和天工院核心人员在场监督、记录。马三宝那边,需要全力配合。
于是,凌云给了沈敬仁一个明确的回复:欢迎陈师傅参与京口闸水力部分的顾问工作,薪酬天工院支付;对于平息骚扰,只需“商会”确保不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即可,天工院不介入其具体手段,也无需其直接派人参与工坊区事务。
沈敬仁听到这个回复,脸上依旧挂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似乎并不意外:“凌侍郎谨慎,可以理解。便依侍郎之言。陈师傅会尽力协助,至于那些宵小之辈,沈某保证,绝不会再打扰侍郎清静。”
蛟龙初动:技术与权力的双重破局
合作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开始了。
那位陈师傅果然名不虚传。他沉默寡言,但经验老到,对京口复杂的潮汐、暗流了如指掌。他并未直接提供超越天工院认知的先进设计,而是在现有方案上提出了几处极其精妙的局部改进——比如水轮叶片的倾角微调、导流板的位置优化,这些细节的改动,却显着提升了水力驱动的稳定性和效率。这让凌云暗自心惊,对方在传统水力工程上的积淀,确实深厚。
更立竿见影的是“四海商会”对地方势力的震慑。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些泼污、涂鸦、威胁工匠的卑劣行径消失了。市面上关于工坊的谣言也渐渐平息。几个之前跳得最凶的码头把头,据说被“请”去“喝茶”之后,再见到天工院的人,都变得点头哈腰,客气异常。这种无声无息间展现出的、对地下秩序的强大控制力,比任何武力炫耀都更让人感到寒意。
排除了这些干扰,天工院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京口闸的改造工程得以顺利推进,蒸汽动力部分与水动力部分的结合设计日趋完善。更重要的是,工坊区的建设终于取得了实质性进展。
首先拔地而起的,是“镇江一号”综合工坊。这座工坊的核心,是一台经过“龙马号”验证的改进型固定式蒸汽机。它通过天轴和皮带,同时为工坊内的十多台新式织布机、两台小型轧花机以及一组金属加工车床提供动力!
当蒸汽机点火运行,整个工坊的机器同时开动的那一刻,景象是震撼的。飞梭如电,织机轰鸣,车床飞旋……那种协同运作、力量集中爆发的高效场面,让所有前来观摩的本地官员、商贾和匠头们都目瞪口呆。
凌云趁机推出了“工坊新制”:
· 定额薪酬与绩效奖励: 摒弃了传统的“卯吃寅粮”或纯粹计件,采用了“基本工钱+产量提成”的模式,并设立了“技术革新奖”。
· 标准化培训: 所有工人都必须经过天工院学徒的标准化操作培训,合格后方可上岗,确保安全和质量。
· 初步保障: 设立了工坊内部的“互助金”,用于工人工伤、疾病的临时救助,虽然简陋,却是在此时代前所未有的尝试。
高薪和相对规范的制度,吸引了大量优秀的本地工匠前来应聘,甚至冲击了原有行会对匠户的控制。
波澜再起:触及根本的反噬
工业化带来的效率提升是惊人的,但也如同一条闯入池塘的蛟龙,彻底搅浑了水,甚至开始吞噬原本生活在其中的“鱼虾”。
首先感受到切肤之痛的是传统织户和与之捆绑的布商。天工院工坊出产的布匹,凭借其低廉的价格(得益于高效率)和均匀扎实的质量,迅速占领了市场。许多小织户的产品滞销,难以为继。他们再次聚集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抗议,而是出现了有组织的迹象,背后似乎有本地传统布商大亨和织造局内部保守势力的影子。
更激烈的冲突发生在漕运领域。京口闸改造尚未完成,但其展现出的前景,已经让依赖旧有漕运体系牟利的群体感到了末日将至。漕运码头的管理官吏、依附其生的仓管、验粮官,尤其是那些掌控着人力搬运的把头,他们的“灰色收入”和权力基础,都将随着机械化、标准化的推进而烟消云散。
一日,凌云与郭衡正在勘测工坊区扩展用地,一群身份混杂的人围了上来,领头的是几个面色不善的汉子,身后跟着不少面露愤懑的搬运工。
“凌大人!”一个领头汉子阴阳怪气地拱手,“您这又是铁车又是吊臂的,搞得风生水起,是打算把咱们这些苦哈哈全都逼死,好让您那铁疙瘩独占码头吗?”
“就是!没了活路,咱们就跟这些铁疙瘩拼了!”
“对!砸了它们!”
人群开始骚动,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护卫们立刻上前,将凌云护在中间。
郭衡低声道:“东翁,这些人怕是受人挑唆,来者不善。”
凌云面沉如水,他知道,单纯的安抚或强硬都解决不了问题。他推开护卫,上前几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
“诸位父老,本官在此兴建造福地方的工坊,何来逼死大家之说?”
“造福?说得比唱得好听!你们的吊臂一开,我们这些人扛包的,还有什么饭吃?!”
“饭,不是只有扛包这一碗!”凌云声音提高,压过嘈杂,“工坊区需要大量的人手!需要司炉工、机修工、搬运工(内部转运)、仓管、甚至伙夫!其薪酬,远比你们日晒雨淋、朝不保夕地扛包要稳定、要高!而且,工坊内设有传习所,免费教人操作机器、学习维修!只要肯学,就有新的、更好的饭碗!”
他直接抛出了就业岗位和培训机会,这是最实际的诱惑。
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和议论。有人心动,有人怀疑。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
“是不是骗人,一试便知!”凌云朗声道,“工坊区明日就开始招募第一批学徒工和辅助工,薪酬待遇,明码标价,张贴于工坊区大门外!有意者,皆可报名!与其在此听人蛊惑,堵死自己的路,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换一个更安稳、更有奔头的活法?”
他这番话,既有威慑(点出有人蛊惑),又给出了切实的出路,瞬间分化了人群。许多搬运工开始交头接耳,面露犹豫。那几个领头的汉子见势不妙,还想煽动,但凌云身后的护卫已经逼了上来,东厂番子冰冷的目光更是让他们胆寒,最终只能悻悻散去。
暗处的交锋与皇帝的考量
这场风波虽然平息,但凌云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触及的利益太深,反弹只会越来越强。而“四海商会”在这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也愈发微妙。他们似乎真的遵守了约定,没有直接插手工坊区,但在平息地方势力骚乱、甚至在某些原材料供应上,确实提供了便利。这种“守规矩”的合作,反而让凌云更加警惕。
马三宝从南京传来密信:朝中徐理等人,果然抓住镇江“民怨沸腾”、“与民争利”的由头,再次上本弹劾。但这一次,朱棣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他一方面下旨申饬凌云“行事当以稳妥为上,勿要激化民变”,另一方面,却并未停止对镇江项目的支持,反而催促江苏布政使司尽快协调解决用地问题。
“皇爷的意思,咱家揣摩着,”马三宝在信中隐晦地写道,“是既要用凌先生这把快刀,斩断旧利益的乱麻,又不想被溅一身血。先生如今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唯有做出更大的、让人无话可说的成绩,才能让皇爷继续力排众议。”
凌云放下密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初具规模的工坊区。蒸汽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那是力量的声音,也是变革的号角。
蛟龙已然入海,翻江倒海之势初显。它搅动了沉寂的淤泥,也引来了更深海中掠食者的目光。前路注定不会平静,但凌云别无选择,只能驾驭着这条自己亲手创造的蛟龙,在这片古老而广阔的海洋中,搏击风浪,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航道。他知道,下一次朝堂交锋,下一次地方反扑,或许就在不远的前方,而他必须准备好更强大的力量,更无可辩驳的事实,去迎接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