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是在一种混合着草药苦涩和阳光暖意的气味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不再是匠户营通铺那低矮脏污的棚顶,而是一间虽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屋子,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木窗棂,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身下的床铺铺着柔软的干草和干净的粗布褥子,左腿的伤处被重新仔细包扎过,虽然依旧酸痛,却不再有火辣辣的灼痛感。
“凌先生!您醒了!”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惊喜地叫道。
凌云转过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穿着干净短褐、眉眼机灵的少年正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欣喜。
“你是……”凌云声音沙哑干涩。
少年连忙放下药碗,倒了一碗温水小心递过来:“小子叫石柱,是郭大人派来伺候先生起居的。先生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把大家急坏了!马公公和郭大人都来看过,医官说您是劳累过度,加上腿伤反复,需得好生静养。”
凌云就着少年的手喝了水,喉咙的干渴稍缓,记忆也逐渐回笼。五千甲胄、朱棣的嘉奖、格物堂……
“格物堂……”他喃喃道。
“哎!正要说呢!”石柱兴奋起来,“王爷的金口玉言,天工院里都传遍了!郭大人雷厉风行,已经划好了地,就在水锤坊东边那片空地上,匠人们正在加紧盖屋子呢!牌子都挂上了,‘格物堂’三个大字,是马公公亲自写的!”
凌云心中一热,挣扎着想坐起来。石柱连忙上前搀扶。
“先生您慢点!医官说了,您这腿再不好好养,怕要落下病根!”
“无妨。”凌云摆摆手,语气却坚定,“带我去看看。”
石柱拗不过他,只得小心搀扶着他下床,拄上那根熟悉的木棍,一步步挪出屋子。
屋外阳光正好,空气却不再是以往的浑浊烟火气,反而带着一股欣欣向荣的忙碌味道。天工院的规模显然又扩大了,新的工棚井然有序,匠人们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少了以往的慌乱,多了几分有条不紊的沉稳。
最东边,一片新辟的场地上,几间宽敞明亮的瓦房正在封顶,确实比周围的工棚气派许多。一块崭新的木匾已经挂在了主屋的门楣上,“格物堂”三个大字苍劲有力,透着一种内敛的威严。
郭衡正在那边指挥着工匠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见到凌云被搀扶过来,连忙迎上:“凌先生!您怎么起来了?医官吩咐……”
“躺不住。”凌云笑了笑,目光灼灼地看着那新匾额,“郭大人辛苦了。”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郭衡感慨道,“王爷下了严旨,一应物事皆按最好供给。这些瓦房,冬暖夏凉,最适宜读书讲学。后面还预留了空地,可按先生之意,修建各类试验场所。”
凌云点点头,心中激荡。这就是起点,知识传播的起点。
“王爷开放库藏典籍的恩典……”凌云试探着问。
“已办妥了!”郭衡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和一枚小小的铜符,“凭此符令,可出入王府书库及军中典藏处。下官已先行一步,命书吏将涉及工械、营造、水利、算经之类的典籍整理出来,不日便可送至格物堂。”
效率之高,让凌云再次感受到朱棣集团的执行力。他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铜符,知道这意味着通往这个时代知识宝库的钥匙,已经握在了手中。
“另外,”郭衡压低声音,“王爷虽准允自主遴选工匠入学,然此事牵涉甚广。匠户们闻讯,自是踊跃,但其中不乏心思活络、欲借此攀附之辈。亦有部分学子文人,闻听此事,颇有微词,认为工匠之术,岂可登堂入室,与圣贤书并列?先生遴选门徒,恐需慎之又慎。”
凌云神色不变。他早已料到阻力不会小。打破知识的壁垒,触动的是整个社会的固有观念和利益格局。
“多谢郭大人提点。学问之道,首重诚心与天资。凌云自有分寸。”
三日后,格物堂正式落成。第一批从王府书库送来的典籍也送到了,虽然大多是与工械相关的“杂书”,而非儒家经典,但数量依旧可观,竹简、帛书、纸本皆有,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
凌云抚摸着那些散发着陈旧墨香和古老智慧的卷轴,心中感慨万千。这些都是前人智慧的结晶,虽然与他脑中的知识体系相比显得朴素,却是扎根于这片土壤的真实养分。
同日,格物堂招收首批学徒的消息正式公布。条件简单却苛刻:年龄十五至二十五岁,需有匠作基础或算学天赋,需通过基础算学、图形辨识两轮考核,且需有原作坊头目或两名匠人联名作保,确保身家清白,心性沉稳。
消息一出,整个天工院乃至周边匠户区都沸腾了。进入格物堂,意味着脱离最低等的匠籍(虽未明说,但已是共识),意味着能学到凌先生那神鬼莫测的“真本事”,前途无量!报名者络绎不绝。
考核由凌云亲自主持,郭衡从旁协助。算学题并不高深,多是实用计算;图形辨识则考察空间想象力和观察力。即便如此,淘汰率也高达八成以上。许多手艺精湛的老匠人,却倒在了最基本的算数上。
最终,首批学徒只遴选出二十人。其中既有李头儿推荐的天赋不错的年轻铁匠,也有赵老蔫那种虽年纪稍大但经验丰富、悟性尚可的老匠,甚至还有两个在账房帮忙、对算学极感兴趣却身体孱弱不堪重活的年轻文人。
这个结果,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尤其是那两个文人,被许多匠人私下嘲讽为“混饭吃的酸丁”。而那几位落选老师傅的徒弟,更是忿忿不平。
凌云对此不予理会。他要的是种子,是能理解并传播新思维的火种,而非简单的熟练工。
格物堂开堂第一课,凌云没有讲任何高深的机械原理,而是让石柱给每位学徒发下三样东西:一把制作精良的尺子(刻有标准寸分)、一个圆规、一方石墨条(代替毛笔)。
“今日,我们不造物,只识数,画图。”凌云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徒耳中,“尔等手中之尺,乃度量之基。世间万物,皆有尺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从今日起,忘掉‘大约’、‘差不多’,我要的,是‘几分几厘’!”
他首先从最基础的计数、单位换算讲起,强调十进制的便利和精确。然后讲解点、线、面、体的基本概念,以及如何用尺规进行基本的几何作图。
对于习惯了经验和手感说话的工匠们来说,这无疑是枯燥甚至痛苦的。那两个文人学徒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下笔飞快。
“先生,俺打铁十年,一把刀好不好,一掂量一敲打就知道,学这劳什子画图有啥用?”一个年轻铁匠忍不住嘟囔道,他是李头儿的爱徒,手艺极好,但考核成绩只是勉强过关。
凌云没有斥责,只是拿起一块水力锻锤用的模具:“你看此模具,复杂精妙。若无精确图纸,如何制作?若尺寸有偏,万千锻打皆成废铁。手感经验固然重要,然欲造精密宏大之器,非尺规图纸不可。此乃‘格物’之基,无基则万丈高楼无从起。”
他又看向那两个文人学徒:“你二人善算,可知这水锤之力,源于水流冲击水轮叶片之能?如何计算水流之力?水轮转速与锤击力度之关系?此间皆需算学,而非空谈。”
他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清晰地点明。
那铁匠学徒似懂非懂,但不敢再反驳。两个文人学徒则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算学新的用武之地。
接下来的日子,格物堂的课程循序渐进。上午是雷打不动的文化课:算学、基础几何、制图规范、简单物理概念(杠杆、滑轮、受力)。下午则是实践课:辨识材料、使用工具、分组完成一些简单的模型制作,比如杠杆提重、滑轮组、不同形状构件的承重测试。
凌云的教学方式截然不同。他鼓励提问,鼓励质疑,强调动手验证。他常常抛出一些问题,让学徒们分组讨论,自己寻找答案。
“为何水轮叶片要做成此等弧度?” “为何桥墩之下要打木桩?” “为何重锤落下之地基需特别加固?”
这些问题,往往没有标准答案,却引导着学徒们去观察、去思考、去探索现象背后的原理。
这种新奇的教学方式,让学徒们 initially 极不适应,尤其是那些老匠人,习惯了师傅怎么说就怎么做的模式。但渐渐地,少数天赋较好、思维灵活的学徒开始尝到甜头。他们发现,一旦理解了背后的“道理”,很多手艺上的难题便迎刃而解,甚至能举一反三。
那个曾提出质疑的年轻铁匠学徒,在一次制作小型水力模型时,根据凌云讲的流速与冲力的关系,自行调整了叶片角度,竟然真的让模型效率提升了一截!凌云当众表扬了他,并让其他学徒观摩学习。
此事极大地刺激了其他学徒。原来,动脑筋比单纯卖力气更有用!
当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匠人与文人学徒之间起初隔阂颇深,互相看不上眼。匠人觉得文人只会纸上谈兵,文人觉得匠人粗鄙无文。凌云便有意识地将他们混合分组,强迫他们合作完成项目。在共同的目标和困难面前,那点隔阂慢慢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彼此长处的认可。
格物堂的灯光,常常亮至深夜。那是刻苦的学徒在补习算学,或琢磨图纸。凌云也时常留在堂中,解答疑问,或者埋首于那些故纸堆中,寻找能与现代知识相印证、或能启发新思路的古老智慧。
偶尔,姚广孝会悄然而至,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站在窗外阴影里,听着堂内传来的争论声、演算声,看着那些或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学徒们,在油灯下执着于尺规和数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
马三宝也来过几次,更多的是关注那些能立刻应用于军械制造的新发现、新改进。他对格物堂的“虚务”不置可否,但只要能量产好刀好甲,他便支持。
这一日,课程内容是基础力学。凌云正在讲解力的分解与合成,用绳子和重物做演示。
突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尖锐的嘲讽声。
“嗤!一群匠户奴丁,也配学圣人之道?摆弄些奇技淫巧,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正是!格物致知?怕是连《大学》都未读过吧?也敢妄称‘格物’?滑天下之大稽!”
只见堂外来了几个穿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正对着格物堂的牌匾和里面正在上课的学徒指指点点,脸上满是鄙夷和不屑。显然是附近州县前来投军或游学的文人,听说了格物堂之事,特意前来寻衅。
堂内的学徒们顿时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两个文人学徒,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匠人学徒们则大多面露惶惑或愤慨,却讷于言辞,不知如何反驳。
石柱气得想冲出去理论,被凌云用眼神制止。
凌云拄着棍子,缓缓走到堂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名士子。
“诸位方才所言,凌云听见了。”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力量,“却有一问,想请教诸位。”
那为首士子见凌云气度不凡,虽衣着朴素,却不敢过分轻视,倨傲道:“你有何问?”
凌云伸手指向远处那轰鸣不息的水力锻锤:“请问,使此巨锤日夜不息、锻铁如泥者,是《大学》之道,还是诸位所鄙之‘奇技淫巧’?”
他又指向校场上正在操练、身着天工院新产甲胄的兵士:“请问,护佑将士性命、助王师荡平贼寇者,是空谈仁义,还是这实实在在的坚甲利兵?”
“这……”那几个士子一时语塞。
凌云步步紧逼,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未知铁石之性,如何炼出好钢?未知水火之力,如何兴修水利?未知机械之理,如何强国富民?圣人之学,莫非只存于口耳之间,而非践于行事之中?”
“尔等饱读诗书,可知一亩田需多少种子?可知一方城需多少砖石?可知一部水车如何打造?若皆不知,则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格物堂,格的是万物之理,求的是经世致用!于国于民有利者,便是大道!岂因出身贱业而鄙之?岂因不擅辞藻而轻之?”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那几个士子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周围旁听的工匠和学徒,则只觉得胸中一口闷气豁然通畅,看向凌云的目光充满了火热的崇敬!
那为首士子张了张嘴,还想强辩,却终究说不出话来,最后悻悻地一甩衣袖:“强词夺理!我等不屑与匠户为伍!走!”
看着那几个士子灰溜溜离开的背影,格物堂内外,爆发出阵阵欢呼!
凌云转过身,看着堂内激动不已的学徒们,缓缓道:“都听见了?今日之辱,非因你等出身,乃因我辈学艺不精,未能以实绩令天下人侧目!若他日,尔等所学,能造劈波斩浪之巨舰,能筑固若金汤之坚城,能产哺育万民之嘉禾,则今日之讥讽,不过虫鸣蛙噪耳!”
“谨遵先生教诲!”二十名学徒,连同堂外围观的众多工匠,齐声应喝,声震屋瓦。
经此一役,格物堂内部凝聚力空前高涨。那层蒙在心头的自卑和迷茫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使命感和昂扬的斗志。
知识的火种,在经历了风霜的考验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凌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注定布满荆棘。
但他看着那些在油灯下,如饥似渴地演算、画图、争论的年轻面孔,心中充满了希望。
格物之啼,虽初生而稚嫩,其声已可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