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在震颤。
张小凡双膝一沉,左掌猛地拍下。五色气流自掌心炸开,如涟漪般向四周荡去,将扑面而来的灰沙与碎骨掀出三丈之外。他喉咙一甜,强行压住翻涌的气血,单膝跪地稳住身形。陆雪琪紧随其后落下,天琊剑斜插进土中,剑身微颤,一层薄如蝉翼的光幕自剑尖扩散,将两人笼罩其中。
风里有哭声。
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钻进脑子里,一声声,低哑又绵长。她咬牙,指尖在剑柄上收紧,指节泛白:“魂瓶……他们在用活人炼魂。”
张小凡没应声。他低头看着掌心,合欢铃静静躺着,裂纹深处渗出一道暗紫血线,正缓缓滑落。那血不滴,也不干,像是被什么吸着,在表皮游走一圈后又缩回缝隙。他攥紧,滚烫的触感从指缝传来,仿佛这东西还活着。
“这里不是通道。”陆雪琪声音沙哑,“是战场。”
他抬眼。
目之所及,尽是灰白。天与地浑然一体,分不清界限。远处,无数骸骨列成方阵,肩并肩站立,空洞的眼窝齐刷刷朝向中央一座断裂的祭坛。它们不动,也不出声,可那种压迫感却像潮水一样一波波涌来。
再往上,空中悬浮着密密麻麻的魂瓶。琉璃质地,通体幽蓝,每一口瓶腹中都凝着一张人脸。有的闭目挣扎,有的张嘴嘶吼,却发不出半点声响。那些面孔他认得——青云门执役弟子、天音寺巡夜僧、甚至曾书书派往北境探查血雷异象的一个亲信,此刻全被囚在这死寂之地。
“他们早就在动手了。”他低声说,“不止是碧瑶的冰棺……人间早就被渗透了。”
陆雪琪盯着最近的一只魂瓶。里面是个年轻女子,道袍残破,额角带血,嘴唇微微颤动,像是在喊什么。她伸手想碰,却被剑幕弹开。那层结界只能隔绝侵蚀,挡不住外界的牵连。
“还能救。”她说。
张小凡看了她一眼,没接话。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平儿还在山上,宋大仁夫妇守着大竹峰,文敏每日熬药照料伤员。这些人不该死,也不能死。可眼前这局面,哪还有退路?
他闭了闭眼,内视丹田。混沌之力滞涩如淤泥,佛光黯淡,道韵几近断绝,唯有那一缕魔气尚存一线流转。他苦笑了一下。到了这种地方,反倒只剩下最不该留的东西。
“走。”他站起身,将噬魂棒横在膝前,“先避开主阵。”
两人贴着石柱边缘缓步前行。每一步落下,脚下泥土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踩在枯骨上。十步之后,他们藏身于一根倾倒的巨大石柱之后,前方视野豁然开阔。
九座黑塔。
倒悬于半空,根部插入云层不见尽头,塔身漆黑如墨,表面布满扭曲符文。最中央那座塔顶,一枚血符忽明忽暗,红光如呼吸般起伏。每一次闪烁,合欢铃的裂纹就跟着抽搐一下,那道暗紫血线随之流动加快。
“它在呼应。”陆雪琪察觉异常,“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昨夜花海里的星图。”他盯着血符,“三个凹槽亮起——佛、道、魔。现在呢?这里只有死气和魔息。佛道被压制,魔却活了。”
她皱眉:“你是说……这座塔,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不止是汲取。”他缓缓摇头,“是在喂养。”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传来规律震动。咚、咚、咚——像是巨物行走,又像心跳。频率不高,却穿透力极强,震得脚底发麻。远处骸骨军阵依旧静止,但所有头颅同时偏转了半寸,齐齐望向中央祭坛。
祭坛底部,血纹仍在蔓延。
张小凡将合欢铃贴在胸口,以体温压制其躁动。铃身滚烫,几乎要灼穿衣料。他低声道:“它不想我们靠近塔,也不想我们离开。”
陆雪琪目光落在最高处那只魂瓶上。里面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是个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却是青云门已失踪三年的藏经阁执事。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吐出两个字。
她看懂了。
“逃……快逃。”
下一瞬,那魂瓶剧烈晃动,随即黯淡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他们在监视。”她握紧剑柄,“这些魂瓶不只是容器,还是眼睛。”
张小凡点头。他早已察觉,自从踏入这片荒原,体内那股混沌之力便不再完全受控。每当血符闪动,五色气流就会自主震荡,像是被牵引,又像是被召唤。若再深入,恐怕还没见到敌人,自己先成了阵眼燃料。
“不能硬闯。”他说,“归路不明,战力未复,贸然行动只会把我们也钉进瓶子里。”
陆雪琪没反驳。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她的伤未愈,昨夜强行催动天琊剑意疗伤,本源已损。如今连剑幕都维持得吃力,更别说突围。
她低头看了看剑尖。血珠顺着剑脊滑落,渗入地下,竟未消失,反而化作一条细红线,笔直延伸向远处黑塔。
“血引。”她蹙眉,“它在吸收生灵之血。”
“不只是血。”张小凡蹲下身,指尖轻触那道红痕。冰冷黏腻,带着腐腥,“是命脉的气息。谁要是顺着这线走过去,等于是主动献祭。”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如果必须有人去呢?”
他猛地抬头。
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座倒悬黑塔,声音很轻:“你说过,从一开始就没答应过要丢下我。可若真到了那一刻,你选谁?”
风穿过石柱缝隙,卷起尘沙打在脸上。
他没答。不是不愿,是答不了。
远处,血符又是一闪。
合欢铃猛然一震,裂纹中血线暴起,整只铃铛几乎要从他掌心挣脱。他死死握住,指缝溢出血丝,混着那暗紫色的液体滴落在地,瞬间被吸干。
“它撑不了多久。”他说,“这铃子……快到极限了。”
“那就别让它再耗。”她伸手覆上他手背,“放下它。”
“放不下。”他摇头,“它带我们来的。若不是它,我们早就散在乱流里了。现在它在痛,说明这条路还没走完。”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天琊剑重新斜指地面,剑尖微抬,随时可发一击。她靠在石柱边,呼吸平稳,眼神清明如霜。
他知道她在等变局。
他也一样。
两人背靠着柱,不再言语。一个持棒横膝,一个握剑垂首,如同两尊石像嵌在这片死域之中。远处骸骨无动,魂瓶无声,唯有那九座黑塔上的血符,一明一灭,像是某种倒计时。
忽然,合欢铃再次震颤。
这一次,不再是抽搐,而是持续不断的嗡鸣。裂纹中的血线开始逆流,朝着铃舌方向汇聚。铃舌轻晃,却没有发出声音。
张小凡瞳孔一缩。
他感觉到一股拉力,来自地底深处。不是冲着他,也不是冲陆雪琪,而是冲着这只铃。
“它要下去。”他低声道。
“谁要下去?”她问。
他没回答。因为他看见,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一道细缝自石柱根部延伸而出,笔直通往祭坛中心。裂缝中,泛起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