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裂天的刹那,所有“静”都被撕碎。
歇笔亭外,墨雾如沸。先是西域刀笔客的影子动了——他的影子被夕阳钉在地面,却忽然“站”了起来,笔杆里的薄刃弹出,直斩姜明镜后颈。几乎同时,云梦洲女画修的影子中,飞出一群墨羽夜鹭,喙如弯钩,啄向沈怀秋双眼。
姜明镜未回头,照影剑出鞘一寸。剑光不是光,是一条北域雪线,雪线所过,影子被切成两段,断口处竟渗出淡金色的“墨血”,落地化作碎冰。沈怀秋则更写意,抬手以指尖蘸冰血,在空中写了个“散”字,夜鹭群便重新跌回二维,成了墙上斑驳的鸦影。
可这只是序幕。
真正的大杀机来自地下——整座歇笔亭的地面,原本以“歙砚石”铺就,此刻砚石纹路忽然翻转,化作一方旋转的墨涡。涡心处,一只青铜机关螭吻缓缓升起,吻上衔着一枚“镇纸钉”,钉长七寸,上刻“克己”二字,儒家气息浓到令人窒息。被钉尖指到的人,体内灵台瞬间沉重百倍,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紫府。
“是孔庙的‘礼器’!”沈怀秋低喝,甩袖掷出竹笔。竹笔在空中炸成三十六节,每一节都化作一枚飞白书“破”字,字与字首尾相连,成一条墨龙,缠向镇纸钉。姜明镜则并指如剑,在虚空一划——没有剑光,只有一声极轻的“叮”。镇纸钉断成两截,断口光滑如镜,可镜里却映出两人未来的影子:一个跪地吐血,一个被钉穿心脏。
未来只存在一瞬,便随断钉一起崩碎。墨涡深处传来机括声,像千万只青铜齿轮同时咬齿。下一息,整座歇笔亭轰然塌陷,露出下方黑不见底的“砚渊”。所有修士齐齐坠落,唯有沈怀秋与姜明镜踩着一片刚刚写就的“纸云”,悬停于渊口。纸云是沈怀秋以袖口为纸、以发为笔、以血为墨,临时写就的“凌虚帖”,帖成即燃,只给他们三息。
三息,足够。姜明镜反手一剑,剑尖在北域霜雪与徽州墨雾之间,劈出一道只有剑修能看见的“缝”——那是秘境入口的“折痕”。沈怀秋抓住他衣领,两人化作一笔一剑,两道流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折入折痕,消失不见。
再睁眼,已不在天地,而在一幅“横卷”。
卷首无题,只写一行小字:“试入此图者,先正其心,后正其笔,终正其剑。”墨字未干,顺着卷面流淌,流到哪里,哪里便生出山水、城池、机关、杀局。
两人落在一条青石板御道,道尽头是一座“阙里坊”,坊门紧闭,上方悬一口“诗钟”。钟体以《诗经》三千篇为鳞,每一片鳞都是一个活字,此刻正随机组合,发出洪钟大吕之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尾音化作实质,如桃枝抽打,虚空顿时出现万朵燃烧的桃花,花瓣边缘是排比句式的锯齿,一瓣即一刀。沈怀秋以竹笔点地,写“删”字,欲删去桃花,可字成即被诗钟读作“栅”,反而化作木栅,将二人困于灼刃花海。姜明镜闭眼,听钟声节奏,忽然拔剑——剑尖在虚空连点数下,每一下都刺在一句诗的节奏死穴:桃、夭、灼、华。钟声骤断,桃花崩碎成漫天飞灰,灰里落下一把青铜“节”杖,杖上铭“非礼勿视”。节杖入手瞬间,御道两侧石像生齐齐睁眼,眼瞳是翻开的《礼记》,射出“礼射”之光,直指二人眉心。被光照到,即须行“拜礼”,一拜一息,一息一衰老。沈怀秋冷笑,以自身影子为纸,写“免”字,影子便代他行礼,连拜十二息,影子由墨转灰,随风而散,本尊却毫发无伤。姜明镜更简单——他收剑入鞘,以剑鞘为尺,量地九步,一步一句“君子不器”,九步成阵,阵成则礼光折射,原路返回,将石像生自己定在原地,保持作揖姿势,动弹不得。坊门自开,露出第二关入口:一座“纸桥”,桥栏雕空,内写《大学》全文,字字蠕动如蚁。
纸桥尽头,是一座“泮宫射圃”。圃中央,无靶,只有一张“仁”字弓,弓弦是三千弟子发丝编就,弓背为“义”字脊梁。二人甫一踏入,脚下草皮翻起,化作无数“侯”——不是箭靶,是诸侯。每一诸侯皆一寸高,披冕服,面南而坐,头颅即靶心。“必射其首,方可过关。”天空出现一只巨眼,眼白是《射义》篇,瞳孔即“子路”负矢而立,目光灼灼。沈怀秋怒极:“以人为靶,何仁之有?”巨眼答曰:“射侯,射不在人,在其礼。心正,则矢不伤人;心偏,则人死箭回。”话音落,仁字弓自动飞起,悬于二人面前,弓弦分裂,化作两支,一支对姜明镜,一支对沈怀秋。箭未搭,矢已生——姜明镜的箭,是北域万载寒冰凝成,箭羽即青云宗山门雪;沈怀秋的箭,则是他三百年前写《祭妖文》所用的血墨,如今凝为箭镞,妖吼可闻。二人必须互射。箭离弦即不死不休,且会追索彼此道心最弱之处。沈怀秋先拉弓,指尖却抖——他道心弱处,是当年十万妖中,亦有稚子;姜明镜亦拉弓,剑修无惧,可箭尖所指,是沈怀秋。两人同时松弦,又同时在矢将离弦的刹那,弃弓。仁字弓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自行崩断,断弦飞起,于空中织成两个字:“不射”。巨眼流血,血里浮起第二把钥匙——一枚“义”字箭镞,无杆,无羽,只有钝钝的镞头,却重若泰山。箭镞入手,纸桥自焚,火里升起第三关:一座“书阁”,门额写“春秋”,笔锋如刀,史气森森。
阁无梯,只有无数悬空“简牍”,每一简皆一史,一史一杀机。二人踏简而上,简面浮现文字:“某年某月,青云宗姜明镜,斩大妖于北域。”文字成,便化作那大妖临死一击,利爪破简而出;下一简:“某年某月,舞墨宗沈怀秋,以字为阵,坑杀三千修。”便有怨魂三千,自简中伸手,拽其脚踝。史不空行,杀不旋踵。越往上,简文越近当下:“今日,二人入秘境,夺至宝,终不得,身死道消。”字迹尚湿,墨汁滴落,便凝成两具铜人,面貌与二人一般无二,只是眼眶空洞,口吐锁链,欲将生者拖入史简,替代其位。姜明镜以剑尖挑锁,照影所过,锁链凝霜,被他一剑拍碎;沈怀秋则以竹笔点简,在“身死”二字之间,添一“未”字,简文顿变:“身未死,道未消。”史简大怒,整片书阁开始“笔削”,削的不是简,是二人存在——姜明镜忽觉自己手指开始透明,沈怀秋亦觉记忆里有笔画被抹去。“春秋笔法,笔则笔,削则削!”史声如钟,宣判。沈怀秋猛咬舌尖,一口血喷在竹笔,笔杆生叶,叶成“竹简”,他以血为墨,在自书简上写下最后一行:“笔外有史,史外有我。”简文至此再无法容纳,轰然炸裂,书阁崩塌,化作漫天飞简,飞简又自燃,火里浮出第三把钥匙——一枚“史”字残简,只剩半边,却可压万古。三钥齐聚,礼、义、春秋,化作一道“墨虹”,虹尽头,便是终点。
终点没有光,只有废墟。废墟由无数铜人垒叠而成,铜人皆跪,双手托举,仿佛在向虚空献祭。铜人面目或怒或惧,却都凝固在最后一瞬——他们的胸口,被某种力量洞穿,洞口边缘有融化后重凝的铜泪。沈怀秋以指尖拈起一滴铜泪,泪里映出他们生前的画面:有人是千年前的画圣,有人是百年前的儒宗,有人……是上一次秘境开启时,与他沈怀秋一同踏入的舞墨宗前辈。所有铜人,都维持同一个姿势:双臂上举,掌心向上,托着那“至宝”——可至宝并不存在,只有一团“空白”。空白不是无,而是“有”到极致后的“不可容”:它像一枚被挖去的字,被剜去的画,被删去的史;又像一张白纸,却因太纯而反噬一切笔墨。空白悬在废墟最高处,下方铜人手掌与之之间,隔着一寸——永恒的一寸。
沈怀秋试图以竹笔去挑那一寸空白,笔未至,竹节已寸寸铜化,吓得他急撤手。姜明镜以照影去斩那一寸,剑尖刚触,剑身便自映出崩裂的秘境:雪山塌、墨河干、书阁焚、史简碎……剑修平生第一次收剑——收得极慢,仿佛剑有千钧。空白似被惊动,微微一沉,整座废墟随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铜人表面渗出细密裂纹,裂纹里,是尚未凝固的新墨,像血。沈怀秋踉跄后退,背抵一尊铜人,铜人冰冷,却在他靠上的瞬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在欢迎新的同伴。绝望如潮,将他淹没。他抬头,想对姜明镜说些什么,却见剑修仰望着那空白,眼中第一次出现不是剑意,而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