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关卡的雪风,犹如一把钝刀,毫不留情地一下又一下地刮着人们的脸庞,带来阵阵刺痛。姜明镜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到了金丹后期。他身着一袭儒袍,外面罩着一件灰鼠皮袄,那皮袄的毛锋已经被寒霜黏成了一缕一缕的,紧紧地贴在他的颈侧,宛如冰做的流苏一般。
关卡的石墙显得有些斑驳,岁月的痕迹在其上清晰可见。石墙的裂缝中,还嵌着往届商旅们留下的冰棱,这些冰棱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幽蓝的冷火,使得来往的行客们的脸色都泛着一层青灰色。
排队过关的人并不多,但队伍却拖得很长。在队伍的前头,摆放着一张木桌,桌子后面竖着一杆靛青色的旗帜,旗帜的表面绣着“青云”二字。然而,这绣线的质量显然不佳,雪粒一落上去,便立刻洇开,仿佛两团被水晕散的墨。
在那旗帜下方,蹲着一个中年人。他正把一个个丹瓶整齐地排列在桌上,这些丹瓶的瓶口封蜡歪七扭八,封蜡的边缘还渗着灰白色的药渣。那中年人突然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他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混合着浓烈的酒臭,猛地扑向寒风之中。刹那间,这些水汽便被冻结成了无数细小的碎雾,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青云宗内门特供!回灵丹、驻颜丹、破境丹!一块中品灵石三瓶,过了这村没这店啦!”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仿佛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叫卖后,已经力竭,但其中却又透露出一种亢奋,就像是一面被霜打过的铜锣,虽然表面已经有了些许破损,但只要轻轻一敲,那裂缝里还是会掉下一些锈屑来。
姜明镜此时正站在队伍的末尾,他的鼻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嗅着什么味道。然而,当他闻到那从丹瓶里飘出的气味时,心中不禁冷笑一声:这哪里是什么药香,分明就是槐木粉混合着廉价蜂蜜,再掺入一点冰碛土的味道罢了。
如此这般的丹药,即便吞入腹中,也决然不会取人性命,然而,其功效却绝对是微乎其微。姜明镜心中暗自思忖着,与此同时,他那原本垂落在衣袖之中的手指,也开始悄然无声地掐起诀来。只见一缕极其纤细的灵丝,宛如灵蛇一般,顺着地面上的霜纹,轻盈而灵活地蜿蜒前行,最终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其中一瓶“回灵丹”之中。
灵丝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轻轻一扯,那瓶“回灵丹”便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稳稳当当地落入了姜明镜的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瓶盖,然后将其中的一粒丹药倾倒出来。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丹药刚刚与雪花接触,眨眼之间,它竟然变得绵软无力,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药效。
姜明镜定睛一看,这粒原本应该是晶莹剔透的丹药,此刻却已经变成了一团灰褐色的泥团,而且在这团泥团之中,竟然还隐藏着一些细小的蚁尸!显然,这些蚁尸是在夏天的时候混入了蜂蜜之中,而如今,它们在严寒的作用下,被冻结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看上去着实有些令人作呕。
姜明镜指间一紧,泥团碎成齑粉。他抬眼,视线穿过雪幕,落在那杆旗上。旗面“青云”二字针脚歪斜,第二笔“云”的横钩短了一截,像被谁咬掉一口——他记得清楚,宗门发放给外驻执事的旗,云字钩必须挑出一寸,以示宗门气象。这面旗是假的,连造假都懒得用心。
中年人却毫无所觉,正拽着一个老妪的腕子,把她枯枝似的手指按在桌案。老妪指节肿大,指甲缝里嵌着黑红的矿土,是常年在冰碛矿里淘灵砂留下的痕迹。她哆嗦着掏出一块被体温暖热的下品灵石,中年人两指一夹,灵石进了袖口,换来三瓶假药。老妪转身时脚下一滑,膝盖磕在冻硬的车辙上,发出闷钝一声,中年人眼皮都没抬,只把空出来的桌面又摆上一排丹瓶,瓶底沾着雪,立刻结出一圈冰碛,像给劣质瓷胎上了一层冷釉。
姜明镜呼出一口白气,汽柱在面前凝成细针,又被风一把扯碎。他忽然想起之前为了完成每个月对弟子的考核时遇上一个胆子很小的外门弟子,通过特殊的宝物窥探了他的记忆,才知道,他跟着师兄押送一批辟谷丹去北域分舵,雪夜迷路,师兄把最后一颗辟谷丹掰成六份,一人舔一点,丹屑混着雪水,甜得发苦。那时他们穿着打补丁的宗袍,袖口却绣得极工整,云字钩挑得老高,风一吹,像真要腾到天上去,姜明镜摇摇头,如今这面破旗,把那段记忆扎出一个小窟窿。
中年人终于注意到了姜明镜,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姜明镜身上。姜明镜身穿一件灰鼠皮袄,这件皮袄看起来有些陈旧,但却没有补丁,毛锋虽然有些凌乱,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其底纹竟然是雪蚕丝。要知道,在北域这样的地方,一件雪蚕丝制成的皮袄价值可是相当不菲,至少需要五块中品灵石。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精算,这丝精算就如同冰面下窜过的银鱼一般,转瞬即逝。他迅速搓了搓手,然后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然而,由于天气寒冷,他指肚上原本就冻裂的口子被雪一激,顿时渗出了丝丝血丝。这些血丝在瞬间就凝结成了红冰,仿佛给他的手指戴上了一圈细珊瑚戒指。
“这位道友,看您的样子,莫非是大宗门的采办?”中年人满脸谄媚地说道,“如果您能和我签下常年订单,我一定会给您最优惠的价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姜明镜突然伸出了手,只见他的指尖如同闪电一般,准确无误地点在了中年人的眉心处。就在这一刹那,原本呼啸的雪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突然捏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不仅如此,方圆十丈内的所有声音也都在瞬间被抽空,就连远处传来的驼铃声都仿佛被冻结在了这冷冽的空气中。
中年人只觉得自己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的眼前清晰地映出了对方指节上的那一点青辉。这青辉就如同深夜冰层下跳动的磷火一般,散发着诡异而神秘的气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缕青辉便如同流星一般,猛地没入了他的颅骨之中。
刹那间,中年人的脑海中像是掀起了一场狂暴的风暴,他的记忆被粗暴地掀开,各种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火把的油脂不断地滴落在泥墙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微弱的火光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摇曳着,照亮了一排排木架。木架上摆满了丹瓶,瓶口都贴着假的青云封条,仿佛这些丹药都是从那个着名的门派里偷出来的。
在地窖的一角,有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七八个凡人。他们的脖颈上都套着锁灵环,环内有一根细针,每天会从他们的身体里取血三次。这些鲜血被混入蜂蜜中,经过特殊的炼制,最终凝结成了所谓的“回灵丹”。
再往后看,地窖的深处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正专注地把灵石摞成一座座小塔,每一座小塔都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倒塌。这些小塔的塔尖在火光的映照下,倒映在他咧开的嘴角上,让他那被火光照得蜡黄的牙齿显得格外醒目。而在他的牙缝里,还嵌着一点可疑的暗红色,不知道是残留的药渣还是干涸的血痂。
姜明镜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指尖轻轻一碾,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破碎了。那是他的记忆,就像被冻脆的琉璃一样,“咔嚓”一声,碎成了无数的渣滓。
中年男子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涣散,他的嘴角却诡异地翘起,似乎还沉浸在灵石塔倒塌前的那一瞬间的幻光里。他缓缓地蹲下身子,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雪地中。然后,他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傻笑,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地窖里回荡着,让人毛骨悚然。
随着他的傻笑,一股温热的涎水顺着他的胡须滴落下来。涎水一接触到雪地,立刻就被冻结成了冰凌,就像给中年男子的下巴装上了一排獠牙,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
姜明镜缓缓地将手收回来,仿佛那只手刚刚触摸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停滞的雪风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一般,开始轻轻地流动起来。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驼铃声,那声音似乎穿越了层层积雪,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水隔开了一样。姜明镜的目光被这声音吸引,他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那茫茫的雪幕,看到那一串渐行渐远的骆驼。
忽然,他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低头看去,只见在中年人的脚边,有一张账簿的残页静静地躺在那里,被积雪半掩着,只露出了一个边角。
姜明镜的心跳微微加快,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残页拾起。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残页时,他感觉到那纸张已经有些发硬,显然是在雪地里暴露了一段时间。
他仔细地端详着那张残页,只见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青云”二字。然而,那个“云”字的最后一钩却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撕掉了半截,与他之前在假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姜明镜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用手指轻轻一搓,那残页便如同雪花一般,瞬间化作了细细的雪尘,顺着他的指缝漏了下去,与满地的冰碛融为一体,再也难以分辨。
关卡后的雪原白得发蓝,远处起伏的山脊像被巨斧劈过,裂口处凝着幽青冰层。姜明镜沿着中年人记忆里的路线,往冰原深处走。雪片越来越大,落在皮袄上,先堆积,再融化,顺着衣纹渗进里层,贴着皮肤重新结冰,像给心脏套上一层冷壳。他脚步不快,每一步却恰好踩在雪面最薄处,发出“嚓”的轻响,像钝刀割开绸缎,露出底下更白的絮。
前方,雪原尽头,一处凹谷里冒出细细黑烟。烟被风撕扯,断断续续,像有人用狼毫蘸了墨,在苍茫里写一撇,却迟迟落不下第二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