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醒工作室一墙之隔的“7-c”房间,布局几乎完全相同。苏青竹没有像陈醒那样第一时间去探索终端里的基地结构图,而是静静坐在床沿,从随身的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用柔软丝绸包裹的物品。
揭开丝绸,里面是一本厚重、边缘已磨损的皮质笔记本,以及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袋中装着几片极其残破、颜色深褐、刻有细微文字的龟甲碎片。这不是“万法之源”的原物,而是她多年前在一次抢救性发掘中,于一个不起眼的商代边缘聚落灰坑里发现的、未被收录的任何着录的孤品。正是这几片看似不起眼的碎片,以及其上与主流卜辞风格迥异的文字变体,点燃了她对商代文字体系潜在多样性与复杂性的执着探索,也为她日后破译“万法之源”那独特的“技术语言”奠定了基础。
她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带来的些许慰藉。与陈醒那种近乎与世隔绝的、沉浸于抽象数据与模型世界的科学家不同,她的世界是由具体的、承载着时间与泥土气息的实物构成的。文字,对她而言,不仅仅是符号,更是远古先民思想、情感、乃至他们对世界认知方式的直接投射。她习惯于在寂静中与这些沉默的见证者对话,从一笔一划间,揣摩那个时代的风云与心跳。
然而,此刻身处这绝对现代化、甚至有些超现实的地下基地,周围是冰冷的钢铁和无形的数据流,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压力。将古老的甲骨文与最前沿的物理学联系起来,这在她过去的学术生涯中是不可想象的。这不仅仅是跨学科,更像是要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上架设桥梁。
她深吸一口气,将笔记本和龟甲碎片重新仔细收好。现在不是沉湎于个人情绪的时候。她站起身,决定先去分配给她的“古物分析室”看看。那是目前在这座钢铁堡垒中,唯一与她熟悉的领域直接相连的地方。
古物分析室位于基地科研区的边缘,与陈醒所在的理论物理区和核心实验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也暗示着两种不同思维模式在此地的微妙区隔。室内恒温恒湿,光线被调节到最适合观察文物又不至于造成损害的程度。龙纹仪L-01被安置在中央的惰性气体保护罩内,周围环形布置着各种非接触式探测设备。一侧的墙壁则是巨大的高清显示屏,上面正轮流显示着“万法之源”甲骨的高精度三维扫描图像,每一个刻痕都清晰无比。
苏青竹走到保护罩前,隔着特制的玻璃,凝视着那件深碧色的器物。与在殷墟现场匆忙而紧张的观察不同,此刻在稳定、可控的环境下,她更能感受到这件器物做工的精湛与……“异质”。它的青铜成分,它的几何纹路,它所蕴含的、与现代物理现象遥相呼应的潜能,都让她感到一种源自学术本能的兴奋与敬畏。
她戴上专用的薄手套,操作控制台,调取了龙纹仪表面纹路的微观扫描数据。她注意到,在一些纹路的交叉节点和转折处,刻有极其微小的、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符号。这些符号不同于器物主体那明显的几何图案,反而更接近于甲骨文的某些基础字符,但形态更加抽象、精简。
“‘门’?‘启’?还是‘键’?”她低声自语,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微小符号与她熟知的数千个甲骨文字形进行比对和联想。这是一种全新的线索,或许指向了龙纹仪更具体的“操作逻辑”。
就在这时,分析室的门发出轻微的气动声,滑开了。
苏青竹抬起头,看到陈醒站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进来。他换上了基地配发的深蓝色工作服,身形显得更加清瘦,脸上还带着初来乍到的些许不适,以及一种难以掩饰的、对眼前这龙纹仪的好奇。
“陈博士?”苏青竹有些意外。按照基地初期的安排,他们虽有交集,但工作侧重点不同,没想到他会主动找来。
“苏博士,”陈醒走了进来,目光很快也被保护罩内的龙纹仪所吸引,“抱歉打扰。我刚从指挥中心回来,看地图发现这里离我不远,就想……过来看看它。”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对研究对象的直接兴趣。
“没关系,我也正在熟悉它。”苏青竹微微侧身,让出观察的位置。
两人并肩站在保护罩前,一时无言。一种微妙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他们是目前“燧人氏”计划中,最直接触及核心奥秘的两个人,一个代表着探寻未知的现代科学利刃,一个掌握着解读远古密码的唯一钥匙。然而,他们彼此之间,还几乎完全是陌生人。
“很不可思议,不是吗?”陈醒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龙纹仪,“三千年前的东西,竟然能和我们在地下两千多米捕捉到的信号产生共鸣。物理规律是永恒的,但发现和理解它的方式……却可以如此不同。”
苏青竹注意到,他在说这话时,眼神中闪烁着与她之前接触过的那些或傲慢、或固执的物理学家不同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一种愿意接纳“非常规”可能性的开放态度。
“对我们考古学者来说,每一件器物都连接着一个活过的时代。”苏青竹轻声回应,决定稍微敞开心扉,“看着它,我常常会想,制作它的工匠,使用它的贞人,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理解了什么?他们是否也曾像我们此刻一样,站在某个认知的边界,既兴奋又迷茫?”
陈醒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苏青竹。他看到她眼中那种对历史尘埃下鲜活生命的共情,这与他自己面对宇宙数据时感受到的、那种与自然法则直接对话的震撼,虽然路径不同,但内核似乎有某种奇妙的相通之处。
“我之前的模型,还有很多缺陷。”陈醒忽然说道,语气坦诚,“会议上那些质疑,虽然直接,但并非全无道理。要真正理解‘灵子’,或许不能只靠数学和外推。”他目光转向那些显示屏上的甲骨文,“你们的‘万法之源’,可能提供了另一条路径,一种……基于经验和观察的‘原始模型’。”
苏青竹有些讶异于他的坦诚和自省。她接触过太多固守自身领域壁垒的学者,而眼前这位年轻的物理学家,似乎更愿意跨越界限。
“古人的观察,或许没有现代仪器精准,但他们的记录,可能包含了被我们忽略的整体性和关联性信息。”苏青竹说道,她操作控制台,调出了那片《商代观测年鉴》上关于“帝令”伴随天象的记录,“比如这里,提到‘月离于毕’,‘有星孛于东方’。这些天文现象,是否可能与‘灵子’信号的强度或模式调制有关?单纯的物理模型,恐怕很难主动引入这类变量。”
陈醒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古老的文字和旁边的天文事件标注,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很有意思的角度……如果‘灵子’场真的与某些宏观宇宙尺度过程耦合,那么这些天文记录就不是无关的背景噪音,而是重要的环境参数!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我的周期性模型会出现偏差!”
一种基于专业互补的、初步的共识开始在两人之间建立。他们不再仅仅是共享一个惊天秘密的同事,而是在方法论上看到了相互借鉴、相互启发的可能。
“苏博士,”陈醒看向苏青竹,语气变得郑重,“我对甲骨文一窍不通。在接下来的研究中,如果我的理论推导需要从‘万法之源’中寻找依据或灵感,可能需要你大量的帮助。”
“我也一样,陈博士。”苏青竹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说道,“要理解这些文字背后的‘物理现实’,离不开你的专业知识。合作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过多的客套,没有虚伪的保证。在这间安静的古物分析室里,面对着跨越三千年的龙纹仪,来自物理学与考古学的两只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第一次真正地、象征性地握在了一起。
这并非意味着前路就此坦荡。学科的鸿沟、思维的差异、以及未来必然会出现的研究优先级之争,都仍是潜在的挑战。但至少,在这初始的相遇中,他们彼此确认了对方作为探索者的诚意与价值。
当陈醒离开分析室,返回自己的工作室,开始重新审视他的模型,并尝试将苏青竹提到的天文关联因素作为变量引入时;
当苏青竹继续沉浸在那龙纹仪微观符号的破译中,并开始系统梳理《商代观测年鉴》中所有与非正常天象相关的记录时;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燧人氏”计划的核心引擎,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双核驱动。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指挥中心的综合态势屏上,代表核心专家协同效能的某个隐性指标,随着这次看似平常的会面,悄然向上跳动了一个小小的百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