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竹发现的那片记录“能量图谱构建失败”的龟甲,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找到的一缕微弱气流,提示着可能存在的出口方向。然而,当她与陈醒试图沿着这缕气流继续深入时,却赫然发现,前方的路径已被无形的坚冰彻底封堵。
这坚冰,并非来自学术争论,而是源自行政权力与资源控制的冷酷裁决。
基地管理层,在沈宜年院士等权威的定论和内部“稳健派”持续的压力下,最终采取了明确行动。一份由基地最高行政负责人签署的《关于“燧人氏”计划初期研究方向与资源优化配置的决议》正式下达。决议措辞官方而冰冷,但其核心内容清晰无误:
一、即日起,暂停一切基于“灵子场模型”及其衍生理论(未明确提及但显然包括“能量图谱假说”)的直接实验验证申请。涉及龙纹仪(L-01)主动激发的所有实验方案,无限期冻结。
二、计划内主要计算资源、大型实验设备机时(尤其是“天河”对撞机及高功率微波激发装置)、特殊材料申请权限,优先保障高能实验组(周立坤团队)的本底测量项目及各辅助技术组的平台搭建工作。
三、理论物理组与古文字考古组,需集中精力于“现有数据的深度挖掘与分析”,以及“对权威质疑的书面回应与理论自洽性完善”。
这份决议,如同一纸判决书,将陈醒和苏青竹的研究路径彻底打入“冷宫”。所谓的“深度挖掘”和“书面回应”,不过是体面边缘化的代名词。没有实验验证的理论,如同无根之木;没有实物介入的考古解读,终将陷入自说自话。
僵局,以最正式、最无情的方式降临了。
陈醒首先感受到了切肤之痛。他提交的、用于模拟“能量图谱”在假想底层架构上演化所需的高性能计算任务,被系统以“资源配额不足”为由直接驳回。他试图申请使用一台高精度激光定位仪,用于后续可能进行的、非接触式龙纹仪微观结构探测,得到的回复是“设备已列入周立坤教授团队本底噪声映射项目专用排期,暂无空余”。
他甚至发现自己对“曦和”探测器实时数据流的访问权限被降低了优先级,无法再第一时间获取最新的监测数据。一种被系统性排除在外的窒息感,紧紧攫住了他。
苏青竹的处境同样艰难。她申请调用基地的材料分析实验室,对龙纹仪表面那层特殊的“灵墨”进行更深入的成分和结构分析,以期找到其与“能量图谱”刻写相关的物理证据,但申请被搁置,理由是“当前阶段应以非破坏性研究为主,且该分析对现阶段核心目标(指本底测量)贡献度存疑”。她的小组申请增配一名熟悉商代祭祀仪轨的历史人类学专家,也被以“编制有限,需优先保障核心任务团队”为由拒绝。
更令人压抑的是氛围的变化。在餐厅,原本还会与他们点头致意的某些研究人员, now 几乎视而不见。周立坤团队的核心成员则意气风发,讨论着“天河”对撞机新采集到的海量本底数据,以及如何设计下一阶段更精细的排除实验。那种蓬勃的、资源在握的势头,与陈醒苏青竹这边的沉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醒在自己的工作室里焦躁地踱步,愤怒和无力感交替涌上心头。“他们这是在扼杀!用官僚程序扼杀任何可能突破常规的想法!”他几乎是对着苏青竹低吼,后者刚从他这里取走一份关于龟甲失败记录的数据分析摘要。
苏青竹的神色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也凝着一层寒霜。“决议已经下达,正面冲突没有意义。”她走到陈醒的办公桌前,手指在虚拟屏幕上划动着那份决议文件,“你看,它并没有完全禁止我们的‘理论研究’和‘数据挖掘’。”
陈醒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冻结了‘直接实验验证’的权限,冻结了‘主要资源’的申请。”苏青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醒,“但他们无法冻结我们的大脑,也无法完全监控我们所有的‘数据挖掘’方式。”
她压低声音:“基地的内部网络,权限分级。我们无法调动大型计算集群,但个人工作站的算力尚在;我们无法使用‘天河’和对撞机,但一些基础性的、跨学科共用的分析仪器,其使用记录未必会被严格审查;我们无法主动激发龙纹仪,但持续监测它的静态能量场波动,分析其与环境参数的关联,这属于‘非介入式观测’,理论上仍在允许范围内。”
陈醒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听懂了苏青竹的潜台词——在规则的缝隙中,寻找继续前进的可能。
“你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调整策略。”苏青竹冷静地分析,“放弃一切需要高权限、高能见度的‘大动作’。将工作拆解成无数个看似零散、无关紧要的‘小任务’。”
“比如,”她继续道,“我可以利用古物分析室现有的高精度显微镜和光谱仪,对龙纹仪进行极限精度的表面微区分析,寻找可能存在的、与‘能量图谱’刻写相关的纳米级磨损或能量残留痕迹,这不需要特殊审批。”
“你可以利用个人工作站的算力,优化你的数学模型,哪怕只能进行小规模的、理想条件下的模拟。同时,我们可以系统性地重新分析所有已有数据,包括‘曦和’的、殷墟的,寻找之前被忽略的、可能支持‘能量图谱假说’的微弱关联信号。”
“另外,”苏青竹顿了顿,“我记得基地有一个跨学科文献数据库和知识管理平台,权限要求不高。我们可以利用它,系统性地检索和整合所有可能与‘底层能量架构’、‘信息编码物理学’相关的、哪怕是边缘或早期的理论文献,为我们的假说寻找数学和物理哲学上的旁证,而不仅仅是依赖考古发现。”
这是一种化整为零、潜行深入的策略。不再追求一鸣惊人的突破,而是进行艰苦的、积累性的底层工作,如同蚂蚁筑巢,一点一点地夯实基础,等待冰消雪融的那一天。
陈醒沉默了。他习惯于拥有资源后大刀阔斧地推进,这种在限制下迂回前进的方式,让他感到憋屈,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苏青竹的冷静与缜密,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好吧。”他最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就按你说的办。我们……转入地下。”
从这一天起,陈醒和苏青竹的研究,进入了一种“半地下”状态。他们不再提交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申请,不再参与非必要的公开讨论。他们的大部分交流,通过加密的工作日志和深夜时分的短暂碰头进行。陈醒的工作站屏幕上的公式越发抽象艰深,苏青竹的分析报告则充满了各种微观测量和极其谨慎的推论。
表面上,理论物理组和古文字考古组似乎遵从了决议,变得“安静”而“本分”。但在那看似冻结的冰层之下,两股细流正悄然汇聚,执着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进行着无声却从未停歇的渗透与挖掘。
僵局,凝固了官方的进程,却无法冻结探索者心中的火焰。只是这火焰,从此燃烧得更加内敛,也更加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