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开始为枭虎城镀上一层浅金,时间尚早,离入夜还有一段距离。风少正和王洛并肩走出王洛家那扇充满烟火气的院门,身后还隐约传来王洛娘亲叮嘱“早些回来”的温软声音。
“时间还早,”风少正抬头望了望天色,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渐次亮起的灯火,声音沉稳,“正好,我们按名单去拜访其他人。看看他们……是否也和我们一样,记得些什么。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他手中那份福伯提供的名单,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王洛点点头,脸上还带着刚才家中温馨氛围残留的红晕,眼神却认真起来:“嗯,阿正哥,我听你的。”
两人沿着名单上的地址,穿行在枭虎城渐次点亮的街巷中。暮色四合,头顶那片倒悬的墨蓝汪洋在暮光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投下的光影也愈发诡谲。他们叩开了一户户人家的门扉,见到了名单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在双鱼寨柴房里一同颤抖、一同绝望的少年少女们。
然而,每一次拜访的结果,都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风少正心头。随着拜访的人家越来越多,那份意外和随之而来的沉重感也愈发清晰。
在一户窗明几净的小院,他们见到一个曾经瘦弱胆怯的少年,此刻正被一对慈祥的老夫妇围着嘘寒问暖,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茶。少年脸上是风少正从未见过的红润和满足。
“回去?”少年困惑地眨眨眼,随即用力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我不回去。这里……这里很好。爹娘待我如珠如宝,再不用饿肚子,再不用担惊受怕。那个……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我死也不要再想起!”
在另一户略显富庶的宅邸,一个曾经眼神麻木的少女,如今穿着簇新的绸裙,正跟着母亲学习刺绣,脸上洋溢着恬静的笑容。听到风少正的询问,她只是轻轻摇头,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有疼爱我的父母,有安稳的生活。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一户,又一户……
风少正和王洛默默听着,看着。他们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景象:曾经在泥泞中挣扎、在恐惧中瑟缩的少年少女们,在这个世界里,无一例外地被温暖的家庭所拥抱。父母慈爱,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得如同最甜美的梦境。那些关于小风坡的贫瘠、大沙村的苦难、双鱼寨的炼狱般的记忆,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他们选择遗忘,或者说,他们紧紧抓住了这失而复得的、梦寐以求的安宁。
风少正和王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理解与无奈。他们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毕竟,谁又能苛责一颗渴望温暖、逃离苦难的心呢?
直到他们敲响了最后一扇门——那是陈溪的家。
开门的正是陈溪本人。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洞悉一切的冷静,只是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她将两人让进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院。她的“父母”是一对朴实的中年夫妇,正忙着在院中晾晒洗净的衣物。看到风少正他们,妇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有些局促地用围裙擦着手,脸上堆着热情但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男人则憨厚地点点头,招呼他们坐下,又忙着去端茶水。言语间,这对夫妇满是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的疼惜和关爱。
风少正看着陈溪在父母身边接过茶杯,温顺娴静地道谢的模样,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再次燃起。他找了个机会,避开她的父母,与陈溪一同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暮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陈溪,”风少正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和探究,“我们刚才去看了其他人……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留下。你呢?你真的……不想回去了吗?”他的目光紧锁住陈溪的脸,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解读出真实想法。
陈溪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院墙根整齐码放的劈柴上,那专注的姿态似乎在确认每一根木柴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片刻沉默后,她才缓缓转回视线,迎上风少正的目光。那双原本冷静的眸子,此刻在阴影中显得异常幽深,里面仿佛盛满了冰冷的灰烬。
“回去?”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从干枯的枝叶间刮过,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凉意。“回哪里去?”
不等风少正回答,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在她眼中留下了更深的寒凉。
“在双鱼寨……那个地方……我听山贼们提到过。”她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冰锥,“他们说‘大沙村?呵,哪还有什么大沙村!’”
风少正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们说……”陈溪微微闭上眼睛,似乎在强忍着某种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死寂的空茫,“……一把火,一个不剩。干干净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最后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冻僵的牙关中迸出来的。
小院里晾晒的衣物在暮光中轻轻摇曳,远处陈溪养母的说话声显得遥远而模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陈溪那句冰冷的话在三人之间回荡。
风少正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他看着陈溪——这个曾经在大沙村与他一同在贫瘠中挣扎、在恐惧中求生的女孩,她那双眼睛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原来她的平静,早已支离破碎,下面掩埋的是惨绝人寰的真相。
“所以,”陈溪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又多了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这里就是我唯一能待的地方了。爹娘待我极好,日子安稳踏实。那个世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小院每一个角落,那些代表着日常安稳的细节——晾晒的衣物、整齐的劈柴、窗台上的针线筐,最终停在那对朴实养父母身上,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实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依恋。
“……对我而言,早已是遍地焦土,尸骨无存。”她的声音极低,像是对自己最后的宣告,“回去?我们早就无家可归了。”
风少正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那份因陈溪选择而起的意外,瞬间被更深沉、更苦涩的震惊和悲凉所取代。他定定地看着陈溪,看着她在得知家园倾覆后那副强撑起来的、在虚幻温暖中寻找栖身之所的模样。那份“留下”的选择,不再仅仅是沉溺安稳,更是面对家园尽毁、亲族皆亡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甚至无法再对她有任何试图说服的念头。这份理解,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枭虎城彻底笼罩在倒悬海投下的、带着幽蓝水纹的暮色之中……
风少正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身旁还有些魂不守舍的王洛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阿洛,”他唤道,语气异常认真,“再陪我去最后一家吧。”
王洛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他掰着手指头,努力在脑海中清点着名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阿正哥,我们……我们不是都去过了吗?名单上的人,一家没落,都……都看过了呀。”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仿佛希望这徒劳的奔波就此结束。
风少正缓缓摇头,深邃的目光越过王洛的头顶,投向城市东面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蛰伏着巨兽的街区。那里,是枭虎城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高门大院林立,灯火通明处透着与寻常巷陌截然不同的森严与疏离。
“不,”风少正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还有一家。我们……必须去一趟。”
王洛看着风少正凝重的神情,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还……还有谁家?”
风少正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王洛脸上。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个在双鱼寨中代表着冰冷、狠戾与致命威胁的名字:
“城东李宅。”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让这个名字的重量充分沉淀,然后才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警惕与决然的复杂情绪:
“月季(李花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