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繁星透亮,吴军大帐内同样灯火通明。
羊脂烛映照着一丈长的《神州坤舆图》,「吴王」指尖的小刀正点在湘江与漓水交汇处。铜炉中焚烧的白苗沉香忽明忽暗,将十余名将领的面容笼在青烟里。
新任军师幕僚诸葛明华轻摇鹤羽扇,扇骨上密刻的十诫经文扫过地图,在“灵渠”二字上投下细碎阴影。
“报——”斥候裹着桂北山民的葛衣闯进大帐,掌心的象牙虎符依然带着身体的余温,“广西北十八峒愿献狼兵三万,祈求保留世袭头人制。”
吴一波尚未开口,诸葛明华已掷出三枚龟甲。甲片在舆图上蹦跳着落在“桂林”、“梧州”、“柳州”三处,裂纹恰好拼成“断龙”之象。
“三月初春即可发兵”,羽扇直直点在湘桂走廊,“王上,可着右路罗至正将军率步兵走陆路急行,五日内须抵达全州;水师胡海洺率船队沿漓水而下,并广而宣之令沿途船帆挂凤凰旗者免战。”
「吴王」屈指叩了叩柳州方位,护腕撞在木案上铮然作响:“先生说要三月下两广,可这岭南瘴气——”
“瘴气是活人防的,死人何惧?”诸葛明华羽扇轻点地图,随之右手轻轻掷上三枚铁质小旗,正落在梧州、韶关、潮州三处关隘,“罗将军正值年少,可点兵年轻壮实者,明日携苗医三百随军,遇瘴疠之地先放‘药烟’,并特制药粉供士卒洗洒。”
他指尖一挑,铁旗在舆图上微微一转,“这烟中含罂粟花粉,待守军昏聩时,蛮兵并我军主力踏城如履平地。”
「水师统领」胡海洺拧眉,忍不住提出顾虑:“粮道若被贺鸢儿残部截断......”
“粮在敌境取。”诸葛明华从袖中抖出本册子,密密麻麻记载着,“广东十三行总商已秘密献米五十万石,藏于西江两岸溶洞。”
“待五月梅雨至,李航控制的的临安水师会扮作漕船,将三十万石陈米运至岳州府——不过米袋里装的,可都是黑药。”
帐中陡然一静。罗至正摸着脸上平定苗乱时留下的刀疤,突然闷笑:“先生这是要拿李航当火引子?”
“是互为火引。”诸葛明华将小战旗停在临安方位,与吴军已占领的区域遥遥相望,“这位「临安公」现如今要的是钱塘盐税,我们要的是长江天堑。可他野心定不止于此,待他收揽江浙要务遥控东南时,「正元帝」必调江北守军南下……”
他伸出食指在江北画了道弧线,“这时左路黄定釭将军率骑兵出武胜关,直进可抵许昌。是时天下大乱,这位公爷势必也坐不住,趁我等进军,行那火中取栗之事。”
「吴王」经风霜已久的脸此时也忍不住颤抖起来,急促地右手揽月按住腰间长刀,瞪大双眼看着帐中诸人:
“称帝之事?”
“九月九重阳节,可于长沙行祭天礼。”诸葛明华从怀中取出龟甲,放于焰火之中炙烤良久,裂纹恰似楚地山川,“届时放出风声,说在湘江西侧岳麓山掘出上古传国玉玺——”
他瞥了眼帐外值守的亲兵,眼神回转间恰好与苗疆大巫师四目相对,“大巫师已备好‘神龟负图’,今夜就会埋在禹王碑下。”
胡海洺倒吸凉气,怯怯地提出疑问:“会不会太急?各地望族尚未归心……”
“将军所言极是。”诸葛明华忽然掀开地图下层,露出标注朝中权贵暗桩的绢布,“贺鸢儿窜逃回朝,咱们与那罗徵搭上暗线,他业已答应作证,说当年淑妃沉塘是皇帝授意。”他指尖掠过绢布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多招兵、广纳地,而缓称帝、慢立国,才更能坐观乱势,这些簪缨世家,等的就是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让他们先去闹。”
吴王本已坐下,此刻听完霍然起身,刀鞘金铃撞碎满室沉寂:“那长沙祭天?”
“祭天即假象暂都长沙,以揽荆楚英豪。”诸葛明华羽扇陡然展开,清风扇来,散了散众人心中躁动,“李航经营临安,东南据守,盘根错节,不能轻易为敌;荆楚之地南北通达,只可驻军不能建都;两广山林浓密、物贫人稀,更只能遥遥掌握。因而——”
他穆然躬身,将帅旗退向西南,“古蜀之地,水旱无忧,进可控中原、下江南、冲南蛮,退可据天险、守肥沃、入安缅,不失为建国立都好去处,待到一统天下,再迁都也不失时机。”
吴王长子吴三折突然一拳砸在案上:“若是西北狄戎、熊奴趁机南下?咱可内乱求生,万不可放松外族入主!”
“狄戎可汗最宠爱的阏氏,此刻正在大理寺地牢扮作死囚。”诸葛明华从袖中取出枚狼牙符,“三个月前,我们的人用二十车茶砖换了她一条命。”他忽然向吴王深揖,“待王师克复武昌之日,便是西北五万狼骑叩关之时——只不过他们叩的,会是宁国西都长安城的玄武门。”
「吴王」抚刀大笑,大业蓝图已然绘就,天时地利人和一一占据。他执小刀割破掌心,将血抹在舆图上的中南流域:
“传令三军,分兵南北,各自攻占,端午前拿下梧州、武昌者,封侯!”
血珠顺江河轨迹而下,在广州府位置凝成血痂,宛如朱笔圈阅的帝王批红。
吴军麾下「右路将军」罗至正刚要质疑分兵之险,帐外忽有使者捧入漆盒。盒中盛着半枚断裂的玉璜,与诸葛明华腰间佩玉严丝合扣——正是「临安公」李航的贴身信物。
“临安已着水师接触长江口防务。”诸葛明华指尖抚过玉璜上的太极鱼纹,“待我军攻克长沙、武昌二府,李公爷的楼船自会应和截断大宁漕运,到时北线进军轻而易举。”
「吴王」再次放声大笑,宽厚的手掌按在这位年仅三十余岁的年轻人肩头,诸葛明华垂眸盯着神州舆图,掩住眼底寒光——只待战火燃至江北,便是逐鹿天下之时。
正元六年二月初九,寒风飕飕,摇动宫廷门扉。
更鼓敲过三响时,龙床上堆满揉皱的锦绣。
徐美人哭得梨花带雨,黄晟在某个瞬间突然僵住——薄纱帐外飘来的香气里,竟然不知不觉混入了一丝兄长惯用的沉水香。
“陛下…陛下饶命……”少女的啜泣唤回神智,他盯着绣满百子千孙的床幔,忽然放声大笑,周遭跪着随时服侍的裸身少女个个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在心中祈祷不要轮到自己……
卯时三刻,新任「兵部尚书令」崔衍递进来有关南方战事的奏章在丹墀下堆了三尺高。
崔衍原是「协办大学士兼领都察院事」,此番老尚书王崇焕致仕,经了群臣举荐皇帝首肯,一辈子琢磨文章治国之人,却转任了兵部堂官,这使他感激涕零,愈发日夜操劳,唯恐不称职。
此时皇帝耷拉着双腿,似乎消耗了太多精力,头也无力抬起,只能歪在龙椅上,看晨光穿过笔架在奏折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
一旁,「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罗徵引导着「秉笔太监」何香尖细的嗓音迅速念着这些折子,念到“武昌告急”时不免心中一颤,而皇帝却盯着鎏金鹤形香炉里升起的青烟——他已经神游多时了。
“陛下!”崔衍摘下官帽,重重磕在金砖上,“叛军水师已过岳州,云梦失陷,长沙四面受克,孤守无援,若再不……”
“崔卿可知何为云梦之泽?”黄晟突然打断,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昔年古周朝,楚王在此夜会神女,醒时唯见朝云暮雨。”他抬手将奏折掷入暖炉,火舌倏地蹿起,吞没了“请调辽西军”的恳求。
罗徵适时击掌,十二个涂着铅粉的小太监抱着太常寺新纳的乐官阮蓉鱼贯而入。黄晟甩飞长靴,赤脚踩上御案,金丝龙袍下摆扫落青玉笔洗。
这阮蓉是他前几日随几个小太监微服勾栏时邂逅的,还能奏乐使他安神。
他夺过阮蓉手中长琴,胡乱拨弦,走调的音符惊飞檐下铜铃。“接着奏乐!”他踹翻依旧长跪不肯抬头的崔衍,“接着舞!”
二月十五日,仲春的细雨粘在雕花窗棂上时,黄晟正趴在白玉池边看锦鲤争食。十八个西域美人披着轻纱在池中嬉戏,羊乳混着葡萄酒在汉白玉阶上流淌成河。他看得有些乏了,伸手掐住身下卧着的美人脖颈,看那张酷似惠妃年轻时的脸渐渐涨红。
“当年选秀,皇兄是不是也这样掐过你?”他在美人耳畔呢喃,指腹下的脉搏跳得比战鼓急促。恍惚之间,他好似看见先帝灵牌上的尘埃落进池中,将满池春水染成浑浊的泥浆,然后池水突然翻涌,血色在纱衣间晕开。
此时永安西城怡然夜市主楼内,夜市主理张娘子罕见的坐在了下位。白天各地夜市内通常是没有什么客人流连的,最多是宿醉的浪荡子未曾归家,被家眷找来大闹一通,然后激起一群看客围观罢了。
周遭安静得出奇,张娘子面容依然隐在面纱之内,微微低头颔首,眼眉轻敛,一副静待上座之人吩咐的姿态。
“雨菲,此处没有外人,你大可放轻松些。”坐于张娘子对面的却是当朝「兵部尚书令」崔衍,此刻正和善的看着张雨菲,满脸堆笑。
上首之人随即也投来笑意,“小七儿,你以前可没有这么文静!”说话之人的音调颇为年轻,却带着一丝上位者独有的气韵。
“王公在上,小女子不敢胡闹。”她顺势腹诽了几句,但嘴中说出来的又是另一句话,“此番,「赵王」和崔大人一同赏光,想必是有要事,但有小女子可尽力而为的,敬请吩咐。”张雨菲的声音透过面纱,恭敬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上首的「赵王」黄晏,一身月白常服,玉冠束发,面容俊朗,此刻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那层薄纱:“小七儿,还是这般滴水不漏。也罢,本王确有一事,非你不可。”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一旁的崔衍,后者立刻会意,轻咳一声,捋须道:“张娘子,此事关乎军国,亦关乎王爷安危,需万分谨慎。”
黄晏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跳脱,却多了一抹不容置疑的锐利:“本王厌倦了这永安城里的金丝雀笼,更腻烦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交际。纸上谈兵,终觉浅。欲知军情,体察兵心,非亲入行伍不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雨菲:“本王要入军营。不是以亲王仪仗,不是以钦差身份,而是以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新募入伍的军卒身份。名字、籍贯、过往,皆要经得起推敲盘查,便是营中老吏,也看不出半分破绽。”
“兵部那边,该有的文书、调令、籍册,崔尚书自会料理得天衣无缝,流程上绝无问题。”崔衍适时补充,语气沉稳,“然则,这‘身份’本身,从何而来,如何嵌入,如何令营中上下、乃至同袍皆信之不疑,却需一个扎根于市井、又能通达军中的巧妙途径。这‘根’,需扎得深,扎得实。”
黄晏身体向后靠了靠,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愈发锐利,带着一丝恳切,又带着上位者隐晦的威压:
“小七儿,你这怡然夜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通达四海,更与京畿各营后勤采买、军属往来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本王思来想去,唯有你这里,能为本王捏造一个天衣无缝、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出身’——一个让本王能真正沉下去,看得清、听得明的身份。”
他手指在桌面轻轻一划,仿佛勾勒出一条无形的潜入路径:“此事,非你不可。本王信你,一如当年。”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目光穿透面纱,直抵张雨菲眼底。
雅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张雨菲眼睫微垂,面纱纹丝不动,仿佛在无声地权衡着这“捏造”的分量与风险。片刻,她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上黄晏的目光,清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王爷所求,小女子明白了。‘根’,自有现成的可扎。城南‘顺风’镖局,常年为京营押运辎重,其主乃我夜市常客,亦欠我一份人情。其麾下有一队专走西线粮道的趟子手,常年与营中后勤、守备军士厮混,身份底子清白干净。小七儿可安排王爷顶替其中一名新近‘病故’的趟子手,此人孤寡,籍册皆在镖局,尚未报备兵部消籍。由镖局引荐,入营充作新募辅兵,顺理成章。王爷只需稍改形容,习得几分粗粝气便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路,稳妥,可信,且无人会深究一个送粮小卒的过往。”
……
子夜焚香时分,「正元帝」赤身站在通天镜前。铜镜里映出的身体苍白如鬼,腰间血肉所剩无几,血丝也漫布眼中。
他失神地抓起金刀在臂上划出血痕,血珠一颗一颗渗出来,而后聚集到一处滴落而下,随立在一旁的俊美男子阮蓉更加癫狂,仰着身子凑近,张开嘴贪婪地接住这血液,一脸得意而陶醉的神情。
“来人!”不多时,他甩开前来包扎的太医,“把长春宫那个长得像皇兄的伶人带来!”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窗纸时,他掐着伶人喉咙的手终于松开,望着地上那具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躯体轻笑:“你看,朕终究是坐稳了这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