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六年四月初一,永安西南,幽州大营。
幽州此地地势险要,素有“中原咽喉,永安门户”之称。其西依连绵天狼山,东接巍峨白云岭,两山夹峙,形如天险,仅留一条狭窄谷道通往城关,易守难攻。南部则豁然开朗,沃野千里,良田纵横。
幽州城连接中原腹地与东北边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城中雄关傲立,高墙厚垒,垛口林立,俯瞰谷道,箭楼与望楼严阵以待,气象森严。此地不仅扼守永安通往南部的咽喉要道,亦是拱卫京畿的最后屏障,历来屯兵布将,粮草充沛。
幽州大营位于幽州关以北数里处,如磐石岿然,镇守四方,震慑诸藩。大营旌旗猎猎,营帐连绵,兵士操练之声响彻山谷,刀枪映日,寒光凛冽。
正中央立着一顶硕大的围帐,帅旗高高耸立,此刻帅帐外陈着三班亲卫,个个身姿挺拔,面无神态。
前些时日,皇帝一纸诏书将正在黑吉督理地方军务的「镇国公」朱璧永调入永安,得了封赏,而后又彻夜离京前来此地镇守,并接收各地兵员训练,所幸自己的黑吉军也得以调来此地,能够在短时间内摸清法门。
帐内,青铜雁鱼灯吞吐着幽蓝火苗,升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不久的朱璧永的黑金甲胄吸收着光影,未曾折射出金属光芒。随部将一同站立在案前,他屈指叩了叩辽东舆图上的居庸关标记,金铁护腕撞在木案上,震得上面物件簌簌作响:
“吴逆占着长江水脉,李航握着东南命门,陛下却还想去镇江城修建行宫游玩……这平叛的差事,倒成了我朱某人的绞索。”
「参军掌书记」唐桢捋了捋花白长须,他手指枯瘦而指节粗大,慢速划过密报上的“武昌”二字:
“吴军已取汉川,武昌防卫严密久攻不下,「临安公」虽有兼并东南之心,但航道有朝廷水师扼守,陆上有江西作阻,应当不会拧作一股。吴一波此人雄心壮志,李航也野心勃勃,此刻表面相合,久来两虎相争,元帅正可静观其变,好以逸待劳。”
随即他从袖中抖出张江淮水道图,指尖点在东海与长江交汇处,“若派专员控扼苏州入海口,阻断粮船沿江北上,吴军粮食不足,必然溃退。”
「参军司马」狐炎无迹闻言冷笑:“唐公倒是替吴逆算得清楚!南方战事吃紧,可曾想过北疆?”他迅速展开蓟州布防图,狼毫蘸朱砂圈出燕山缺口,“熊奴东八部今秋掠我边民三千,蓟州以北辽东防务要么折腾南下,要么投入勾勾丽,若再有时机,熊奴趁我军南下时叩关……”
“本帅要的就是他们来!”朱璧永霍然起身,披风掀起烛火摇动不止。
帐内骤然昏光交替,唯见他眸中精光如电:“北疆辽东辽西二处三十万边军,吃的是当地百姓种的粮,穿的是百工巧匠自造的甲。熊奴人越凶,朝廷越要倚仗本帅的黑云重骑。”
他将一把铁质旗子撒在图上,铁刺正扎进中原几个要地位置,“等南边乱够了,本帅自会奉旨回师勤王——带着百战虎狼之师。”
不多时,亲卫抬进三尺见方的沙盘,辽东并辽西、黑吉的山川走势由泥烧制而成,栩栩如生。
朱璧永抽剑削去沙盘边缘,露出底下暗藏的塞北蒙古地貌:“张庭赫在塞北养马十年,攒下五万良种宝马。”剑尖悬在了河西一带,“他长子张骋上月送来密信,说西域诸部愿献战马万匹,只求赚得金银。”
唐桢瞳孔微缩:“元帅要并河西走廊?”
“本帅要整个塞上塞外归于一统!”朱璧永掷剑入鞘,金铁交鸣声颤动在座各位从属的心,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主帅的计划之中,“告诉张庭赫,本帅许他家世镇塞北。至于熊奴西部数万众……”
他摩挲着腰间玉佩,上刻模糊的几个文字,“来年开春,本帅会于陇北‘疏于防备’,放他们进甘肃抢个痛快,而后好师出有名。”
狐炎无迹簌的一声跪地:“下官请调三万戍卫军驻防三义关!勾勾丽若知塞北生乱,恐怕会得寸进尺大举进犯。”
“本帅正愁讨贼平叛扩军不够!”朱璧永大笑,双眼直勾勾盯着辽东舆图,“传令「抚顺知府」闫大同,把去年扣下的两千套甲胄重新卖给贺赫人。等这群野人披着仿造大宁官军的甲胄劫掠勾勾丽,朝廷自会求着本帅增兵辽东!”
余下更是谋略百出,帐内俱是多年亲信,朝中派来的监军早已喝醉酒呼呼大睡,因而各个人物畅所欲言,朱璧永愈发觉得自信。
更漏滴至三刻,「亲卫统领」刘子龙从帐外走来,悄声呈上漆盒。盒中赫然呈着「临安公」亲笔书信,全文不过百来字,颇显恳切之意,反复提及愿以江浙余财交换北地战马。
朱璧永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扔到了一边让部下分看,局势已然越来越明了了,吴军图谋西南各省、临安妄想自治东南,除去中原几个省份还尊着朝廷,除去朝廷几个大臣还向着皇帝,数万万百姓没有几个在乎头上谁做主的,天灾人祸都不如一碗糙饭,数万官僚也同样不会在乎,只要得享权利富贵即可。
待到分阅完毕,众人心中均有了计较,明白了临安的意图。朱璧永见众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启了话头:
“这个老狐狸,倒是真敢联络我。”
「参军司马」狐炎无迹未曾接话,只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眼见着全部化为灰烬才放下心来。
「掌书记」唐桢抚了抚长须,凑近放言,“元帅何不将计就计,东南之富天下公知,然兵戈可克痴财,北地最不缺的就是兵戈,战马虽缺,可以次充好,亦可上奏由兵部户部共同磋商,由朝廷出马,临安出钱,咱们得利。”
“宝垣此计好则好矣,”朱璧永见那密信化作灰蝶,“对于本帅谋定天下,却增益无多。”
他从甲衣一侧腰袋中取出半枚虎符掷在案上,“趁乱势,谋了天下,什么都可以尽入囊中。等张庭赫接管塞北诸镇,等贺赫人搅乱辽东,等吴李两家在长江打破面具杀红眼……”
狐炎无迹呼吸陡然粗重:“那时元帅手握北疆数十万精锐,遥望北境危机、中原疲敝、南方破乱……”
“天下归心!”于是一众人等均俯首跪拜,再也掩不住心中的喜意和激动。
齐声作响,震得帐外卫兵甲胄也一同响声雷动。
他默默抚平舆图褶皱,俯视着帐中人等,指尖从幽州划向永安:“宫中城中,一应结合,那些阉贼狠狠贿赂无妨,让祈霜入京吧,吏部苟致礼、兵部云焘二位大人均打点好了,早去占个好位置。”说罢,他踢了踢炭盆里的火炭,掀起一阵白色飞灰,“传令下去,日中营中赏酒!诸公多有辛劳,暂且歇息吧。”
卯时梆子响时,十二只细隼携信飞出幽州大营。朱璧永彻夜未眠,此刻依然精神振奋,独立辕门,眺望东南方向大白的天际。
「参军掌书记」唐桢也未睡去,默默在帐中草拟了十余份檄文,交由传讯使者,吩咐乘快马入黑吉、两辽、两河、塞北、河西、天疆等地抄写散发,檄文由狄戎文字书就,扭曲的笔画分外显眼。
晨光刺破雾霭,照见大营内工匠新制的玄甲泛着青黑光泽。甲片内侧赫然錾着“圣佑”二字,大宁江山太祖的年号,却并非当今正元年号。
士卒们陆续开始晨起,当操练声震彻幽州大营时,数十骑红翎信使并着车队正驰向永安,马鞍旁漆盒里,上供的千年人参正浸泡在朱砂汞液之中,车队货箱里,金银散着永恒不灭的光。
中军帅帐内,朱璧永正独自对着辽东舆图沉思,定策的激昂犹在胸中激荡,却也被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覆盖。天下这盘棋,落子无悔,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报——!”「亲卫统领」刘子龙沉稳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幽州黜置使」张怀义张大人求见!”
朱璧永浓眉微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张怀义?这位自开国以来监察幽州附近诸镇军政,名义上节制包括他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内所有幽州官员的封疆大吏,此刻主动来访?十二只细隼才飞出不久,他的动作倒是够快。是嗅到了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有请。”朱璧永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他整了整并未卸下的黑金甲胄,坐回主位,案上舆图依旧摊开,那象征着黑云重骑的铁质旗子依旧扎在几处要冲之上,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帐帘掀开,「幽州黜置使」张怀义缓步而入。他年约五旬,面容严肃,一身赤红色文官常服,头戴乌纱,行走间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和一丝病弱之气,身后只跟着一名捧着锦盒的年轻文吏。
“下官张怀义,参见大元帅。”张怀义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张大人不必多礼,请坐。”朱璧永抬手示意,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张大人不在幽州城坐镇,亲临我这军帐陋室,不知有何见教?”
张怀义在亲卫搬来的交椅上坐下,轻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声音略显沙哑:
“元帅折煞下官了。元帅奉旨坐镇幽州,总督平叛及北疆军务,功在社稷,劳苦功高。下官身为「幽州黜置使」,理当亲赴帅营聆听教诲,协理军务才是本分。只是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缠绵病榻,未能及时拜会,还望元帅恕罪。”
朱璧永心中冷笑,面上却关切道:“哦?张大人身体抱恙?可需本帅延请军中良医诊治?”他目光锐利,扫过张怀义看似憔悴的脸,试图捕捉任何伪装的痕迹。
“多谢元帅关怀,已然无碍了。”张怀义摆摆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案上摊开的舆图,尤其是那几枚刺目的铁旗,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起来:“元帅,实不相瞒,下官今日前来,一为述职,二为请命。”
“哦?请讲。”朱璧永端起亲卫奉上的粗瓷茶碗,啜了一口,不动声色。
张怀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元帅明鉴。当今天下,内忧外患,烽烟四起。吴逆、李航等辈,割据一方,目无朝廷,实为国之大贼!北有熊奴、勾勾丽虎视眈眈,西有诸部蠢蠢欲动。值此危难之际,非雄才大略、功勋卓着如元帅者,不足以力挽狂澜,匡扶社稷!”
他顿了顿,观察着朱璧永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神色莫测,便继续道:“下官虽忝居黜置之位,然深知才疏学浅,于兵戈征伐之道更是门外汉。幽州乃京畿屏障,中原锁钥,此地军政要务,关乎国本!若因下官才具不足,贻误军机,下官万死难辞其咎。故此……”
他站起身,对着朱璧永深深一揖:“下官恳请元帅,允准下官上表朝廷,自请卸任「幽州黜置使」之职!并力荐由元帅您,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尊,兼任此职,总揽幽州一切军政大权!如此,军令政令,归于一体,方能如臂使指,上应天心,下安黎庶,全力应对四方之敌!”
帐内一片寂静。
青铜雁鱼灯的幽蓝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朱璧永黑金甲胄上深沉的光泽,也映照着张怀义躬身不起的身影。
朱璧永心中波澜起伏。
张怀义这一手,来得既突然又大胆!主动让出幽州最高行政权柄?这绝非一个贪恋权位之辈能做出来的事。
是真心识时务,看清了局势,向他这位手握重兵的实权元帅投诚?还是朝廷或者某些势力设下的圈套,以退为进,试探他的野心,甚至想将他牢牢绑在幽州这个看似重要实则可能成为四战之地的火炉上?勋贵世家,盘根错节,这张怀义背后站着谁?是皇帝?是朝中某些派系?还是他自己所属的河东张氏?
“张大人,”朱璧永放下茶碗,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此言差矣。黜置使职乃朝廷钦命特置,代天巡狩,处置一方,职责重大。本帅虽掌兵符,亦不敢僭越。张大人勤勉躬劳,朝廷自有公论,何必妄自菲薄?”
张怀义抬起头,脸上带着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元帅!下官绝非妄自菲薄,实乃一片赤诚,为江山社稷计!如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下官愿为元帅马前卒,在朝中为元帅斡旋陈情,确保此议得准!”他目光灼灼,补充道,“河东张氏,亦愿为元帅后盾,共襄盛举!”
“河东张氏”四个字,分量极重。这是数百年传承至今的顶级门阀之一,大宁开国亦有所倚仗,因而在朝在野影响力巨大。张怀义此言,几乎是将家族的部分政治资源都押了上来。
朱璧永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露出一丝“动容”之色。他起身,绕过桌案,亲手扶起张怀义:“张大人快快请起!大人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本帅…深感钦佩!”他握着张怀义的手臂,感觉到对方身体似乎真的有些虚弱,微微颤抖。
“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军政一体,确能提高效率。然兹事体大,关乎朝廷法度,非你我二人私下可定。”朱璧永扶着张怀义重新坐下,语气显得推心置腹。
“这样,张大人的心意,本帅心领了。上表之事,大人可先行斟酌奏疏措辞,待时机成熟,本帅自会与大人联名上奏,向朝廷陈明幽州实情与利弊。至于眼下,幽州军政,还需张大人与本帅同心协力,共渡时艰!大人以为如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立刻接受这看似诱人的权柄,也没有明确拒绝,只是将时机推了出去,同时强调了“同心协力”,将张怀义暂时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张怀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理解”和“感激”取代:“元帅深谋远虑,下官佩服!一切但凭元帅做主!下官定当竭尽全力,配合元帅!”
他示意身后的文吏上前,打开锦盒,“此乃下官一点心意,幽州特产老山参一对,虽不及元帅进贡宫中之物,却也略有滋补之效,还望元帅笑纳,保重贵体。”
锦盒内,两支根须虬结、品相上佳的老山参静静躺着。
“张大人有心了。”朱璧永颔首,示意刘子龙收下。又闲谈了几句幽州民政和军需供应,张怀义便识趣地起身告辞,言称还需回城处理积压公务。
朱璧永亲自将张怀义送出帅帐,看着他在亲兵护卫下骑马远去的身影,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沉的冰冷和审视。
‘老贼,这么快就知道本帅以山参进贡宫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