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文华殿。
“苟大人!苟大人!”苟致礼甫一进殿,就遭到了「吏部监察处议司郎中」李梦佳面对面的拦截,近些日子他都没怎么去吏部值堂,因而李梦佳只得找准时机来文华殿。
“攸宁!何事如此慌慌张张。”
苟致礼见他来势汹汹,只得拉他进了侧殿,一屁股坐在椅上就闭上眼睛,如老僧入定。
李梦佳也不见外更不畏缩,自顾自拿起茶壶就倒了两杯水,自己拿起一杯就猛灌。
“大人,下官这是有要事禀报。”他稍稍歇了口气,就站在桌旁开始陈述,“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廷周大人,早已过了致仕年纪,这几月已经上了几封自陈,司中僚属共同商议考核了一番,现在特来禀报大人。”
“哦?”苟致礼睁开了眼睛瞧着李梦佳,“寻常事。”
“事确实是寻常,但是周大人籍贯湖南怀化,”李梦佳稍作停顿,又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兀自喝下,“虽然前些年已将家人都接来京城安居,但还有个女儿,名唤周彬月。”
“她是周大人最小的明珠,从小在湘西一带随师父苦学中医、道学等,近年因吴逆犯上作乱割据数省,父女遂失了联系。因而周大人有此不情之请,意愿朝廷相助寻回他女儿。”
苟致礼眼睛一翻,露出不置可否的神色来,并未正面回答,“吏部考核完,礼部、户部那边联系了没有啊。”
“禀告大人,周副宪暂未述职,因而还没走到后面的流程。您看,他的请求是否?”李梦佳却不依不饶,拿出了势必要苟致礼回答的架势来。
“你小子,净会给我这老头找麻烦。”
“他周太椒在御史一道起码干了三十年,就说大宁国立到现在也有十来年,整日里匡扶社稷、爱护黎民,得罪的人太多。我老咯,这种事情不敢掺和咯。”
李梦佳眼见部堂大人就是不愿意给个意见,急得又痛饮了一杯水,三杯水下肚已是腹中咕噜作响。
“大人!到头来,副宪还是要来向您述职的,现在背着人默许,可好过那时当着面求您,闹得不快哟。”
“嘿?胆儿大了?你小子还敢没大没小了?”苟致礼作势就要拿拐杖敲李梦佳左肩,李梦佳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拐杖在半空还是停下了,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唉——好好好!我这把老骨头,和他周太椒没什么两样,都是要入土的人咯,我出面去兵部问问。”
李梦佳顿时笑颜炸开,顾不得礼节,当场就拍掌赞叹起来,却遭了苟致礼实打实的一拐棍,刚才不曾落下的拐杖现在落了下来。
“你呀你,三十多岁当爹的人了,就不能安分点吗?我看你迟早也是走周太椒那条路!”
……
淮海,镇江城。赵佳锐中军大营。
秋风呼啸,对于常年生活在北方的「平难将军」赵佳锐来说,确实有些不同的体会,那种潮湿、冰冷渗透的感觉,让他只得催民夫将柴火多多准备一些,防守东唐进攻,在他看来已是长期之事,而战事一起,恐怕沿江一线会遭生灵涂炭。
镇江城、京口、苏州一线,恰在长江以南,不得据长江天险而遏制东唐,此刻大宁疆域已是四处捉襟见肘,也更不可能主动出击。
到底该如何将防线布好、到底要如何练兵整备、到底要如何应对东唐,近些日子,种种情形已将他愁得白发增生,更是饭食不振。
年轻时随先帝四处征讨,是时还只是个「步军校尉」,从来都是听从将军主帅的命令。后来几次挂帅出征,也只是以强制弱走个流程,即使平定镇海,也如砍瓜切菜,哪曾想如今这般苦恼。
前番东唐来势汹汹时,虽然紧急情况已做了些布置,但而今同幕僚军师等细细商议之下,才发现这淮海江浙接壤之处,真当得是个兵家不守地界。
要么沃野连绵,要么水泽丛生,城池只是建在人群聚集之处,而非中原或北地以山势、关隘、天险等筑城。
再加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兵少将、缺粮少衣,各地援助虽然陆陆续续已抵达,也依照布置都散了出去各自把守城池,但能坚持多久,他赵佳锐还真不知道。
……
禁城,新平宫。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已然褪去,天际泛着蟹壳青,但离真正的天明还有段辰光。
宫灯彻夜未熄,将雕梁画栋映照得一片昏黄,光影在厚重的帷幔和冰冷的金砖地上无声流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药草的苦涩,还有挥之不去的紧张。
压抑的呻吟和稳婆急促的指令声,断断续续从宫内深处传来,如同绷紧的琴弦,每一次拨动都让守候在门廊的宫人们心头一颤。
「司礼监随堂太监」高全忠,侍奉在紧闭的宫门外,狠狠扎根立定。
他微微佝偻着腰,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眼睑,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唯有一双耳朵,如同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内里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他奉皇帝之命,在此“听信儿”。「正元帝」黄晟虽然不在永安,可宫里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乎龙裔的大事,一丝一毫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而新平宫这位「丽妃」鲍芯芩,是皇上近年最为宠爱的妃子,这一胎,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高全忠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凉的指尖透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当东方天际露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时,内宫那持续了半夜的压抑呻吟,被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所取代!
“哇——!哇——!”
那哭声如同破晓的号角,瞬间撕裂了新平宫死寂凝重的氛围!
高全忠猛地抬起头,低垂的眼睑骤然掀开,浑浊的老眼中迸射出精光。
成了!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
几乎在哭声响起的同时,宫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一个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却带着巨大喜悦的接生嬷嬷探出头来,声音带着哭腔般的激动:
“生了!娘娘生了!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高全忠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狂喜交织着涌遍全身。
他强压下立刻冲进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最恭谨、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那嬷嬷连连点头:
“好!好!苍天庇佑!祖宗保佑!娘娘洪福!快…快进去好生伺候着……咱家这就去给万岁爷报喜!”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那佝偻的腰背似乎挺直了几分,脚步变得异常轻快迅捷,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新平宫的宫门。
深秋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却觉得浑身燥热。
他一边疾走,一边飞快地对早已候在廊下、冻得缩手缩脚的小黄门低声吩咐:
“快!备马——不!用最快的法子!去温泉宫!告诉当值的御前羽林卫和司礼监侍从,寅时三刻,诞下龙女,母女均安!速速禀报万岁爷!记住,一字不许错!”
“是!老祖宗!”小黄门打了个激灵,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
高全忠停下脚步,站在新平宫冰冷的台阶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他抬头望向温泉宫的方向,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洞悉宫廷百态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公主……终究不是皇子啊。
……
温泉宫,养生殿。
巨大的太极图穹顶下,沉水香的烟雾依旧袅袅升腾,却无法掩盖殿内弥漫的焦躁气息。
暖炉烧得很旺,但「正元帝」黄晟却觉得浑身一阵阵战栗。
他身着明黄寝衣,外披一件狐裘大氅,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蜡黄虚浮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和不安。
脚下的金砖地,几乎要被他磨出印子来。
自从新平宫那边传来丽妃发作的消息,他就再无法安眠。炼丹炉的火熄了,打坐的蒲团也被他烦躁地踢到一边。
太子年幼体弱,后宫这几年更是子嗣艰难,丽妃这一胎,被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
他需要一个健康的皇子!一个能为他分忧,能在他百年之后稳固黄家江山的皇子!
“怎么还没消息?!”黄晟猛地停下脚步,对着侍立在殿角、如同隐形人般的几个内侍低吼道,声音嘶哑。
“都几个时辰了?!一群废物!再去探!给朕滚去探!”
内侍们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倒,却无人敢动。派去探听消息的人已经去了三拨,都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内侍压低嗓门的禀报和通传声。
一个身着青色宦官服色、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小黄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御前羽林卫引了进来。
“陛……陛下!新……新平宫……急报!”
小黄门扑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紧张和奔跑而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黄晟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冲下御阶,几步跨到小黄门面前,声音因紧张而变调:
“快说!丽妃如何了?!孩子呢?!”
小黄门被皇帝那骇人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喊道:
“回…回禀万岁爷!丽妃娘娘…寅时三刻……顺…顺产了!母女…母女平安!
高公公……让奴才…快马加鞭…来报喜!说…说娘娘洪福齐天!万岁爷洪福齐天!”
“顺产了?!母女平安?!”黄晟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连日来的担忧、焦虑瞬间化为乌有。
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红晕,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苍天有眼,祖宗庇佑!朕的丽妃无恙!朕的皇儿……呃?”
狂笑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黄晟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和迅速弥漫开的阴沉所取代。
“母…母女平安?”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小黄门身上,“你是说……丽妃…生的是…公主?!”
那“公主”二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冰冷。
小黄门趴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
“是…是……回万岁爷…是位小公主…高公公说…母女均安……”
“公主……”黄晟失神地重复了一句,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失血般的蜡黄覆盖。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喜悦。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那缓缓旋转的巨大太极图。
不是皇子……不是他期盼已久的、能为他带来更多底气和未来的皇子……只是一个公主……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内侍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连那小黄门也停止了颤抖,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只有沉水香的烟雾,依旧不紧不慢地升腾着,带着一种漠然的旁观姿态。
黄晟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望、不甘、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交织啃噬着他的内心。他需要皇子!越多越好!尤其是在这江山动荡、国祚不稳的危局之下!
一个公主……能顶什么用?不过是多一份联姻的筹码,或者……深宫里的点缀罢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年。黄晟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一丝属于帝王的冷酷和算计重新浮上眼底。
他不能失态,更不能让臣下看出他的失望。帝王,永远需要威严,需要恩威难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但腰背却挺得笔直。
他拍了拍狐裘大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所有的失落和阴沉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带着疲惫却又不失威严的“欣慰”。
“嗯……公主…也好。”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装点的温和,“丽妃辛苦了。母女平安,便是天大的福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随即用一种仿佛恩赐般的口吻,清晰地说道:
“传朕旨意:丽妃诞育皇女有功,晋位「贵妃」!赐金,赐锦缎,赐南海明珠!”
“皇女……”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赐号‘永福’!敕封「永福公主」!即日起享亲王俸禄,一应仪仗规制,皆按长公主例。”
不待内侍反应,他紧接着补充道:
“着司礼监即刻拟旨用印!着内务府按制备办「永福公主」册封、鲍氏晋封「丽贵妃」一应典礼及赏赐!着钦天监速择吉日,为永福公主上玉牒!”
一连串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破格敕封!刚出生便得赐号封公主,享亲王俸禄,按长公主例!这份恩宠,在百年以来数个王朝,都堪称绝无仅有。
跪在地上的内侍和小黄门都惊呆了,他们本以为皇帝会失望,甚至可能迁怒,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厚重的赏赐。这……这简直不合常理!但帝王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的?
“奴才遵旨!”「司礼监秉笔太监」何香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惶恐,连忙叩首领命,正要退下,却听得黄晟继续嘟囔些什么,连忙止住了脚步。
“还有一事,那霍元峥如何了?”
“万岁爷,听小的们曾议论过,吏部提的名,黑吉也向上推荐,那霍大人如今正任「殿中御史」。”
“好,朕知道了。”
黄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直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退出殿外,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缓缓坐回御座。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欣慰”与威严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永福……永福……”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复杂、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在这风雨飘摇、烽烟四起的时刻,他给一个刚出生的女儿赐名“永福”,祈求她永远幸福安宁?
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妄的奢望?
一个在如此时局中降生的“永福公主”,她的命运,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笼罩在这巨大的阴影之下。她的啼哭,是新生,还是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奏响的又一段悲歌的前奏?
养生殿内,沉水香依旧袅袅,烛台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将御座上那个疲惫而孤独的身影,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