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八年夏五月，河南河北中原腹地，席卷了六个月之久的风雪终于消了踪迹，但民乱愈发汹涌。
朝廷中枢迟迟无兵可调，东南、西南前线一应吃紧，于是乎短短两月之内，大马军在“马王”马有成率领下，攻克河南安阳府、怀庆府、朝歌府三府之地。
马有成并于五月初五日，于朝歌府淇县建都称帝，取国号为闯，改大马军为大闯军。又自身号为「天人圣帝」，其结拜二弟罗扬，号为「地人圣帝」，其余从众一一封赏犒劳。
五月初八日，大闯军于淇县誓师，声称一月之内攻克宁国龙兴之地——禹都登封。
「河南巡抚」张成栋自永安归来，未能请来一兵一卒，无奈之下，只能强征河南南部数府州青壮劳力入伍，编军两万余，于开封府原武县陈列，试图抵挡闯军约十二万众。
……
“迎圣帝，分田地！”
“平风雪，制旱涝，开了门户迎闯军，圣帝来了杀官军。均田地，免赋税，扛起刀锹当闯军，圣帝带头分金银！”
“闯军来啦！闯军来啦！闯军来啦！”……
连绵不绝的口号声和呼喊声震颤在河洛之间，越来越多的穷苦百姓开始追随闯军，「地人圣帝」罗扬将任何一处可得的粮米储蓄全部分发给麾下，引得常有一村民众十之七八入闯军，哪怕十岁稚童也兴致盎然。
……
永安以西，黄岳湖，都督府、三大营驻地。
“大人，白虎涧太祖驻跸地修缮，已遣民工二百余人、步军兵士二十，工程即日开展。”
「步军提督」周汝成微微躬身，对着上首的「左府大都督」王存毅致敬。
王存毅未曾回应，居于王存毅一侧的「右府大都督」鲁惕则面对周汝成，报以浅笑。
良久，王存毅微微挪动身形，目光在墙上舆图流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周提督，我儿去了何处？”
周汝成听罢，向前走了两步定住，以不高不低的音量回复道：
“禀大人，公子于昨日卯时随大军急行出发辽东，约莫今日此时行了两百里，应当是到了蓟州蓟县至玉田县一带。”
“那…那他……”王存毅的声音带着些哽咽，这在一个武将身上并不常见。
“大人放心，公子的安危自会有专人负责，特设司四名专员随行看护。”周汝成不再保持卑躬屈膝的神态，而是展现出一股得意的神情来。
“那夫人……”
王存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鲁惕用手重重压上肩头：“汉成兄，再多说无益了，可没有那么多讨价还价的余地！”
“唉，你们这是篡国，这是置万千将士性命于万仞之上！”王存毅没了任何抵抗的勇气。
自圣佑初年起，便一直在京营当差。他历任永安留守指挥同知兼步军参将、步军副将、步军提督、右府大都督、左府大都督，从未有过任何结党营私之行。
朝中对他颇有些清名赞叹，他与手下更是肝胆相照、赤诚以待，可没想到如今，却落得个逼宫局面。
除去组建仅两年多建制尚且不完整的火器营那「火器提督」丁友昂此时失踪外，其余步军、骑兵两大营提督周汝成和沈惟明，以及「右府大都督」鲁惕，居然全都暗中投了阉党。
姜寅死后，「永安留守指挥」一职易与原先在湖南战死的江福安之弟江义安，这姜义安居然也在房中。
眼下看来，似乎他们已经暗暗结成同盟，今日他王存毅从最好，妻子家人可保，不从则有的是办法让他从。
京师三大营现屯驻黄岳湖，步军常拥五万四千人、骑兵常有一万八千人，开国初另有一营唤作水师营，居于永安海遥遥相望。
步军提督、骑兵提督、水师提督名义上监管统领全国相关要务，受都督府及兵部共同监管，实际上则只处置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军训防务等。
后来正元初年时任「兵部尚书令」王崇焕改制，改变三营分设永安西、北、东三方的格局，全部移至步军驻地永安以西黄岳湖。
再往后，水师训练不便，朝廷遂逐渐削了配额，三营实际只存两营，直至近年来才新增火器营而正式将水师营回驻永安海。
这些年的经历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王存毅脑海中闪过，他对于权力不甚在乎，但在乎独子亲人，而周汝成等人恰好握住了他的命门。
黄岳湖都督府内，空气已经凝滞如铁。
王存毅指尖触及那方沉甸甸的「左府大都督」印信与调兵虎符时，微微颤抖了一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二十余年军旅生涯的温度，此刻却冰凉刺骨。
他抬眼，目光掠过周汝成那张志得意满却暗藏锋棱的脸，掠过鲁惕那看似粗豪实则精诈的眉眼，最后落在角落里垂首而立、状似恭顺的「永安留守指挥」江义安身上。
“汉成兄，识时务者为俊杰。”鲁惕的手仍按在王存毅肩头，力道沉厚，不容抗拒，“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保得家小平安，留待有用之身，方是上策。”
王存毅喉结滚动，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怒骂硬生生咽回。他想起独子那尚且稚嫩却强作坚毅的面庞，想起夫人那忧惧交织的眼神。
肝胆相照？赤诚以待？如今看来，不过是乱世之中最易碎的琉璃。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铁锈般的绝望。
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沉寂。
“拿去。”他声音沙哑，将印信与虎符推过案几。
周汝成几乎是抢上前一步，一把攫住，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白。他脸上那抹得色再也掩饰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弧度：
“大都督深明大义，实乃国家之福。”
“福？”王存毅低笑一声，尽是苍凉，“是浩劫才对。”
鲁惕哈哈大笑，用力一拍王存毅肩膀：“汉成兄且在此处静候佳音！待大事底定，你仍是国之柱石！”
说罢，他回身厉喝：“周提督！”
“末将在！”
周汝成挺直身躯，此刻他已俨然以主导者自居。
“即刻凭此印信虎符，传令步军、骑兵两营！命「步军左副将」孙霆率所部两万，「骑兵副将」赵莽率精骑八千，并本部中军扈从，合计四万余人，即刻开拔，目标永安涵武门！”
“得令！”
周汝成抱拳，快步而出，脚步声在空旷厅堂内回荡，显得格外急促。
鲁惕又看向江义安，江义安却显得有些回避，好一阵才对上鲁惕的目光。
“江指挥！”
“末将在！”江义安缓步上前，身躯一躬。
“你麾下永安留守司兵马，能调动多少？”
“回大人，留守司额定两万，除去城内驻防各门、衙署、官仓及巡城兵马，能即刻于城外集结随行的，约有五千人马！”
“好！着你率这五千兵马，以为后应，控制黄岳湖至永安官道，任何可疑人等，一律扣押！特别是……”鲁惕眼中寒光一闪，“火器营那边，给我看紧了，绝不能让丁友昂和他的人搅局！”
“末将明白！”江义安领命，亦匆匆而去。
鲁惕这才重新看向面如死灰的王存毅，笑道：“汉成兄，且宽心。待我等控制了宫城，请了韦贵妃和太子旨意，定了名分，你便是从龙首功！届时，区区一个「左府大都督」，又算得了什么？”
王存毅只是垂眸，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案几，一言不发。
他知道，从他交出印信的那一刻起，大宁朝最为精锐的京营，已不再是守护国都的盾牌，而是化作了直插帝国心脏的利刃。
……
号角呜咽，战鼓雷雷。
黄岳湖畔，庞大的军营瞬间沸腾，兵士们虽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各级将校早已被周汝成、鲁惕等人或拉拢或胁迫，此刻唯有执行。
铁甲铿锵，马蹄踏碎初夏午后的宁静。
四万余步骑混编的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沿着官道，向着东方那座巍峨的帝都汹涌而去。
旌旗招展，却并非迎敌，而是指向了他们本该誓死守卫的宫阙。
周汝成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身着簇新甲胄，意气风发。居于他身侧的是心腹将领「步军都督同知」刘志勇，名唤志勇，却从来胆小如鼠，靠着输送钱财捆绑利益一路高升。
“周大人，此事……果真万无一失？”刘志勇压低声音，眉宇间隐有一丝忧虑，京营兵变，这着实非同小可，除了成功就是杀头。
周汝成冷笑：“宫内自有王公公等接应。鲁大人已安排妥当，只要迅速控制涵武门，进入永安城，禁城自然门户洞开，然后挟韦贵妃、太子以令百官，谁敢不从？届时，你我便是再造乾坤的功臣！”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况且，王存毅家小在手，他不敢妄动。丁友昂的火器营群龙无首。城外……哼，朱璧永那个老狐狸，只怕正盼着京城大乱，他好从中渔利。但我们更快！只要占了先手，「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如何？无诏不得入京！”
大军行进极快，日落时分，先锋已抵永安城西最重要的门户——涵武门。
涵武门守将乃是「涵武门守备校尉」齐知节，乃前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何香的外甥，虽官阶不高，却肩负看守永安西侧城门重任。
他早已得悉些许风声，但亲眼见到黑压压的京营大军直逼门下，仍是心惊肉跳。
见一众士卒都傻傻地看向自己，齐知节只能强自镇定，立于城头，向下喝道：
“城下何处兵马？无旨擅近皇城，可知是死罪！”
周汝成打马而出，扬声道：“齐校尉！本官「步军提督」周汝成！奉「左府大都督」、「右府大都督」将令，并兵部调函，京营移防，加强宫城守备！速开城门！”
齐知节心中冷笑，加强守备需动用数万大军？他面上却为难道：
“周大人！恕末将未曾接到上官明确指令！宫门启闭，干系重大，可否容末将遣人向「九门抚镇大将军」衙门及宫内请示……”
“混账！”周汝成身后，一员骁将怒喝，“军情紧急，岂容延误！再不开门，以违抗军令论处！”
此人乃是「骑兵副将」赵莽，鲁惕心腹，性情暴烈，见齐知节不配合，立马跳出来咆哮。
齐知节眼皮一跳，心知此事绝难善了。他手下仅有数百门军，绝无可能抵挡数万京营精锐。
但他同时也更清楚，一旦放这支军队入内，无论其打着何种旗号，都无异于自绝于朝廷，滔天大祸，顷刻即至。
他拖延道：“周提督息怒！非是末将故意刁难，实乃职责所在！请稍候片刻，末将这就派人……”
“不必了！”周汝成已然失去耐心，他看出齐知节是在故意拖延，等待变数。
时间，此刻站在他这一边，却也站在所有可能反应过来的对手那一边。他决意不再等待那或许已在途中、却可能横生枝节的“宫内接应”。
只见周汝成猛地举起右手，厉声喝道：“齐知节勾结逆党，意图封锁永安城门，挟持太子！众将士听令！”
数万大军骤然一静，所有目光聚焦于他。
“为保社稷，清君侧！给我——拿下涵武门！”
“吼！”京营兵士虽大多懵懂，但将令既下，长期训练形成的服从性瞬间压倒了一切疑虑。前排刀盾手发一声喊，如同潮水般向涵武门涌去。
“放箭！拦住他们！”齐知节魂飞魄散，嘶声下令。
城头稀稀落落射下箭矢，如何挡得住钢铁洪流？瞬间便有数十名门军中箭倒地。
“逆贼造反了！关闭城门！快求援！”齐知节一边指挥部下做绝望的抵抗，一边对周遭士兵狂吼，“快去！通知宁大人！通知云大人！通知张大人！通知宫内！京营反了！”
血腥味，瞬间弥漫在涵武门前。
……
涵武门的告急号炮与烽火，瞬间撕裂了永安城的黄昏。
“京营兵变！攻打涵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