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坊的晨雾总带着药香。鹿筱把熬好的骨粉草木灰拌在陶盆里时,婉姨正蹲在院角翻晒去年的陈皮,竹匾里的陈皮被晒得发脆,指尖一碰就掉渣。“往山坳去?”婉姨抬眼瞅见她往竹篮里塞陶盆,“带上两个热馒头,守到晌午也得垫垫肚子。”
竹篮挂在臂弯时,木盒在里面轻轻撞了下陶盆。鹿筱捏了捏盒盖,昨晚把它带回药坊时,特意在盒底垫了层晒干的槿花叶,这会儿摸上去,盒壁竟比先前暖了些,不像前些天那样凉得硌手。
往山坳的路比昨日好走,敖翊辰带着人把塌在路边的碎石清了,石板路露出来,被晨露打湿,踩上去发滑。路边的槿苗又抽了新叶,叶尖卷着,像怕生的小兽,叶底沾着点白,凑近了看,竟是细小的绒毛,沾着晨雾凝成的小水珠。
到山坳时,石碑缝里的槿苗正挂着露水。鹿筱蹲下来,把陶盆里的肥小心撒在苗根边,指尖刚碰到泥土,就觉着手背被什么蹭了下——是木盒从竹篮里滑出来,盒盖敞着道缝,那片槿花瓣飘出来,落在槿苗的叶上。
花瓣沾着露水,慢慢舒展开,粉嫩嫩的,竟和苗叶的绿衬得正好。她刚要把花瓣捡回盒里,忽然瞥见花瓣底下压着点青——不是石缝里的青黑水渍,是极淡的青,像绣线的颜色。
伸手拈起花瓣,才发现那青是沾在花瓣上的,细得像发丝,顺着花瓣的纹路缠了半圈。鹿筱心里一动,往石碑裂成两半的缝隙里看——昨日还泛着青黑的石面,不知何时淡了些,裂缝深处竟露出点极浅的刻痕,被石屑盖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摸出帕子,蘸了点陶盆里的清水,小心擦去石屑。刻痕慢慢露出来,不是复杂的纹样,竟是个小小的“轩”字,笔画边缘被磨得有些浅,想来是刻了许久的,只是先前被夏启的阵气熏得发黑,才没瞧见。
“原来你早留了记号。”鹿筱指尖抚过那“轩”字,刻痕里还留着点温,不像石碑其他地方那样凉。风从山坳外吹进来,槿苗晃了晃,叶尖蹭过她的手背,像在撒娇似的。
正蹲得腿麻,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周大夫的孙子,怀里抱着个布包,跑得满头汗。“鹿姐姐!”他把布包往石台上一放,解开绳结,里面竟是个缺了口的瓷碗,碗底印着半朵槿花,“这是我爷从塌了的草棚底下翻出来的,说先前见萧公子拿过,让我给你送来。”
鹿筱拿起瓷碗,碗沿的缺口处还沾着点干了的药渣,是她先前配的治风寒的方子。萧景轩前阵子总往药坊跑,有时赶上她熬药,就拿这碗盛了药汁蹲在门槛上喝,说这碗比药坊的粗瓷碗暖手。
碗底的槿花和木盒上的缠枝纹是一样的,只是被烧得浅了,像怕被人瞧见似的。鹿筱摩挲着碗底的花,忽然发现花芯里藏着个极小的“筱”字,是用细针刻的,笔画歪歪扭扭,想来是刻的时候手在抖。
“我爷说,这碗是三百年前萧家药坊里的旧物,”小孙子蹲在旁边看槿苗,手指戳了戳苗叶,“先前埋在土里,被水泡了才露出来的。萧公子肯定是早知道这碗在草棚底下,才总往那边去。”
鹿筱把瓷碗放进竹篮,挨着木盒放好。碗底的“筱”字贴着盒壁,像是两个旧物件在悄悄说话。她想起萧景轩先前总爱拿这碗打趣,说“等哪天药坊的碗都碎了,就用这只凑数”,原来不是打趣,是早把念想刻在了碗底。
日头爬到头顶时,鹿筱往回走,竹篮里的瓷碗和木盒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倒像轻快的调子。路过河堤时,敖翊辰正带着人往泥里埋木桩,见她过来,举着手里的锤子喊:“要不要来试试?夯几下桩子,省得老琢磨事儿。”
鹿筱笑着摇了摇头,竹篮往他跟前递了递:“带了馒头,要不要垫垫?”
敖翊辰丢了锤子凑过来,咬了口馒头,眼睛往竹篮里瞟了瞟,瞧见那只缺口瓷碗,愣了愣:“这不是萧景轩总拿的那只?找着了?”
“嗯,”鹿筱点头,“在草棚底下翻出来的。”
“他那人就是这样,啥念想都藏得严实,”敖翊辰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先前我问他为啥总往草棚跑,他只说那边风凉,原来藏着这碗呢。”他顿了顿,往山坳的方向瞥了眼,“不过也是,他要是不藏着,哪能留到现在给你找着。”
鹿筱没接话,指尖勾了勾竹篮的绳,盒里的槿花瓣隔着布蹭过来,暖乎乎的。河堤上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心里敞亮,远处雾灵山的山口亮堂堂的,阳光落在石碑那边,想来那株槿苗正晒着太阳往上长。
回到药坊时,婉姨正往窗台上摆花盆,见鹿筱回来,指了指最右边的空盆:“给你留的,要是想把石碑边的槿苗挪回来养,就用这个盆,比在石缝里舒坦。”
鹿筱摸了摸那空盆的陶壁,温温的。“不挪,”她把竹篮放在桌上,瓷碗挨着木盒摆好,“它在石碑边待着踏实,那边有他留的记号呢。”
婉姨笑了笑,没再劝,转身往灶房去了:“给你留了冬瓜汤,热乎的,快喝。”
鹿筱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瓷碗和木盒。碗底的“筱”字对着盒盖的缠枝纹,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上面,暖得像春日的风。她忽然想起昨夜山坳里的响动,或许不是风声,是他在应呢。
旧物都找回来了,念想也都亮着,急什么呢。
等那株槿苗再抽几片叶,等瓷碗上的药渣彻底干了,等木盒里的花瓣再舒展开些——总有一天,风会把他带回来的。
她拿起那只缺口瓷碗,往里面倒了点清水,放在窗台上。碗里的水面映着窗外出的云,软乎乎的,像谁在里头藏了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