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文渊的书房出来,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回走,苏挽月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长随的、探究的目光并未立刻消失。她维持着来时的步态,甚至比来时更加“虚弱”几分,微微弓着背,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耗费心力的训话,随时都可能因体力不支而晕倒。
直到拐过一道月亮门,彻底脱离了书房区域的视线,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才骤然消失。苏挽月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些许脊梁,虽然面上依旧是一副受惊过度的苍白,但眼底深处的惶惑已如潮水般退去,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小姐!小姐!”早已在院门口翘首以盼的小芸,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了过来,一把扶住苏挽月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您没事吧?老爷他……他没为难您吧?”她上下打量着苏挽月,生怕她少了块肉。
苏挽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无事,父亲只是问了几句话。”
主仆二人回到那间破败却暂时安全的屋子。小芸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苏挽月,眼巴巴地望着她,满心好奇又不敢多问。
苏挽月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她知道,小芸是她在府内最核心的耳目和臂助,有些事,需要让她明白,但又不能让她知道得太多,以免言多语失。
“小芸,”她轻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后怕”与“庆幸”,“今日父亲召见,是问起了前几日账房那件事。”
小芸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啊?老爷知道了?是……是奴婢传话惹祸了吗?”
“不关你的事。”苏挽月摇摇头,露出一丝“懵懂”的苦笑,“父亲只是好奇,我怎么会知道那种法子。我……我哪里懂得那些?不过是以前偶然在娘亲留下的一本破旧杂书上,看到过几句类似的话,记在了心里。那日与你闲聊时无意提起,谁想到你就听去了,还传了出去,竟阴差阳错帮管家解决了难题。”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偶然”、“无意”、“阴差阳错”,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小芸恍然大悟,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是哪里出了岔子,连累了小姐呢!”她丝毫没有怀疑苏挽月的话,反而觉得合情合理。小姐以前确实偶尔会看些杂书解闷,只是没人放在心上。
“不过,”小芸又皱起眉头,担忧道,“老爷既然问起了,会不会觉得小姐您……看了些不该看的书?或者……觉得您心思太活络了?”在这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尤其是庶女,太过“聪慧”未必是好事。
苏挽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顺势垂下眼帘,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和不安:“父亲……倒也没有责怪。只是……只是让我日后若再看到什么有趣的,可以去与他说说。小芸,你说……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有点害怕。”
她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偶然展露些许“歪才”而受到父亲关注,却又因身份卑微、见识有限而感到惶恐不安的庶女形象。
小芸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楚楚可怜、六神无主的模样,保护欲瞬间高涨,连忙安慰道:“小姐别怕!老爷既然没有责怪,还让您去说话,那……那说明老爷觉得您有用处啊!这是好事!总比以前无人问津强!至于那些书……咱们以后小心些,别再让人知道就是了!”
“嗯……”苏挽月“依赖”地看着小芸,轻轻点头,“小芸,你说得对。我们以后要更小心才行。今日之事,对外万万不可提起,尤其不能让正院那边知道父亲单独见过我。若有人问起,你就说……父亲只是例行询问母亲的病情,我因为紧张,答得磕磕绊绊,惹得父亲不甚耐烦,很快就让我回来了。”
她需要将这次会面的影响降到最低,尤其是在柳玉茹面前。藏拙守愚,是现阶段最好的保护色。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守口如瓶!”小芸用力点头,觉得自己肩负着保护小姐的重任。
正说话间,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几个丫鬟婆子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小芸脸色一变,低声道:“是大小姐院里的彩霞和几个婆子,她们常往这边路过,嘴里总是不干不净的……”
苏挽月眼神微闪,机会来了。她迅速对小芸使了个眼色,然后猛地咳嗽起来,声音虚弱又带着惊慌:“小芸……我……我头好晕……快扶我进去躺躺……定是方才在父亲书房太过紧张,又着了风……”
她的演技逼真至极,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小芸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提高音量,带着哭腔配合道:“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定是刚才在老爷那儿受了惊吓!快,奴婢扶您进去歇着!”
主仆二人戏做的十足,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往屋内走。刚踏上台阶,院门就被推开了,果然是以彩霞为首的几个丫鬟婆子,她们本是故意来看笑话,打听消息的,却正好撞见苏挽月这副“病弱不堪”、“受惊过度”的模样。
彩霞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笑道:“哟,二小姐这是怎么了?不是刚从老爷书房回来吗?怎么瞧着像是去了趟阎王殿似的?”
苏挽月仿佛被她的声音惊吓到,身体猛地一颤,回过头,露出一张泫然欲泣、惊惶无助的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往小芸身后躲。
小芸立刻护在苏挽月身前,对着彩霞等人怒目而视:“彩霞姐姐慎言!二小姐身子本就弱,方才在老爷书房回话,心中紧张,又吹了风,此刻正不适呢!若没什么事,还请各位姐姐们先去忙吧,莫要惊扰了二小姐休息!”她语气虽冲,却坐实了苏挽月在父亲面前“表现糟糕”、“受惊生病”的事实。
彩霞等人见苏挽月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心中鄙夷更甚,互相交换了一个嘲讽的眼神,觉得打听不出什么有趣的了,便嘻嘻哈哈地走了,想必很快就会将“二小姐在老爷面前失仪受惊”的消息传遍后院。
听着院外的说笑声远去,苏挽月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副惊惶无助的表情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她抬手,用袖子轻轻拭去额角的“冷汗”。
“小姐,您没事吧?”小芸关切地问。
“无妨。”苏挽月淡淡道,“她们信了就好。”
藏拙守愚,扮懵懂,言称偶得。
她成功地给父亲留下了一个“略有歪才、却胆小懵懂、不足为虑”的印象,也给潜在的敌人柳玉茹母女,送去了一颗“此女依旧怯懦无用”的定心丸。
锋芒已露,却及时归鞘。
愚钝的表象之下,智慧的獠牙正在悄然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