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长安的街巷,将青石板路晒得发烫。十字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次推开时,阿罗憾的身影出现在门楣下——这次他换了身宝蓝色的锦袍,金线绣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流淌着光泽,腰间悬着块羊脂玉佩,原先那身肃杀的黑袍被妥帖收起,连走路的姿态都放缓了几分,活脱脱一个游刃有余的西域富商,与方才在西街中那副阴鸷模样判若两人。
他站在巷口略一驻足,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周围的茶摊、货担和来往行人,确认无人留意后,才迈开步子,朝着皇城方向走去。他的靴底踩着青石板,发出沉稳的笃笃声,每一步的间距都几乎相等,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从容。
街角的槐树后,叶法善轻轻碰了碰青禾的胳膊。青禾立刻会意,弯腰从药篓里捡起一株狗尾草,装作研究草药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阿罗憾的背影。叶法善则手持拂尘,慢悠悠地扇着,拂尘的银丝在风里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的锐利。两人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像两粒随波逐流的沙,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路过西市的香料摊时,阿罗憾停下脚步,买了一小包安息香,付账时与摊主闲聊了两句,语气亲和,甚至还笑了笑——那笑容在叶法善看来,却比十字堂里的煞气更让人脊背发凉。青禾看得真切,悄悄拽了拽叶法善的道袍:“他好像在故意绕路?”
“是在试探。”叶法善低声道,目光扫过香料摊周围几个看似闲散的路人——其中两个挑着货担的汉子,眼神总往阿罗憾身上瞟,脚却钉在原地不动;还有个卖花姑娘,花篮里的花都蔫了,却还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竹篮,节奏竟与阿罗憾的步频重合。“他的尾巴不少,咱们再退远些。”
两人拐进一条岔路,叶法善从袖中摸出两张黄符,指尖蘸了点清水,在符纸边缘快速画了个圈。符纸立刻泛起一层朦胧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影裹在其中,从远处看,就像被午后的热气蒸腾得有些模糊。这是他改良的“隐踪符”,比寻常符纸多了层水汽结界,在日光下更难被察觉。
重新跟上时,阿罗憾已走出西市,拐进了一条栽满垂柳的街。柳丝依依,拂过朱红色的墙,墙内隐约传来丝竹声——这里离皇城已不远,沿街多是官员府邸,连空气都比别处清净几分。阿罗憾在一座挂着“聚贤楼”匾额的茶馆前停了脚,抬头看了眼二楼靠窗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叶法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窗边坐着个身穿绯红官服的中年人,头戴獬豸冠,腰间玉带锃亮。官服的下摆绣着银色的祥云纹,袖口翻折处露出暗金色的衬里——那是东宫詹事府的制式,品级至少是正五品。此刻那官员正朝阿罗憾招手,手指在茶桌上轻轻叩着,神情带着几分急切。
“青禾,你在楼下等着,留意周围。”叶法善将一张“警戒符”塞给她,符纸捏在手里会发热,若有生人靠近三丈内便会烫得灼手,“我去去就回。”
青禾攥紧符纸,用力点头。叶法善再捏了张“隐踪符”往身上一拍,身形便如融入水中的墨,只剩一道极淡的影子。他顺着茶馆外的廊柱绕到后门,踩着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二楼。
二楼的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地散坐着,多是些穿着儒衫的文士,低声谈论着诗文。叶法善隐在一根雕花木柱后,柱子上缠着爬藤,正好遮住他的轮廓。离那官员的桌子不过两丈远,能清晰地闻到他杯里的龙井茶香,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宫中特供的“凝神香”,寻常官员轻易用不上。
阿罗憾已走到桌前,那官员连忙起身,拱手时腰弯得很低:“阿罗憾先生,您可算来了。”
“张詹事久等。”阿罗憾坐下,姿态闲适地端起茶盏,指尖在杯沿划了个圈,“殿下近来安否?”
被称作张詹事的官员叹了口气,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压得极低:“先生还问?殿下这几日都没睡好。秦王那边又拉拢了三位御史,昨天早朝还借着赈灾的由头,把户部的差事抢了过去,明摆着是想架空殿下的财权。”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先生,殿下让我问您,那‘圣物’何时能成?再拖下去,恐怕……”
阿罗憾慢悠悠地啜了口茶,茶沫沾在他唇上,他却毫不在意,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张大人放心,再有七日,血莲便可盛开。”
“血莲?”张詹事的眼睛亮了,“先生是说……真能成?”
“自然。”阿罗憾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着桌面,“此莲以百二十名‘纯净’孩童的精血浇灌,辅以西域秘药,每日辰时采晨露、子时引月华,再由我以心头血催动阵法。待到第七日午时,莲开九品,殿下服下,不仅能精力百倍,过目不忘,更能窥破人心——到时候秦王那些弯弯绕绕,在殿下眼里不过是孩童玩的把戏。”
张詹事听得眉飞色舞,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茶盏:“好!好!若真能如此,殿下绝不会亏待先生!只是……”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神闪烁,“那‘祭品’,真的要那么多?一百二十个……都是未满七岁的孩童?”
“主的恩赐,岂能吝惜祭品?”阿罗憾的笑容冷了几分,指尖在桌面上弹出轻响,“张大人以为,帝位是那么好坐的?当年太宗皇帝打天下,血流成河;如今殿下要登大位,牺牲几个贱民的娃娃,又算得了什么?”
他凑近张詹事,声音像毒蛇吐信:“再说,这些孩童都是从流民里挑的,无父无母,死了也无人追究。我的人会把他们伪装成疫病亡故,埋进乱葬岗,神不知鬼不觉。大人只需按我说的,每日卯时把人送到城南的废弃窑厂,其余的事,不必多问。”
张詹事的脸色白了白,喉结滚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好,我这就去安排。只是……此事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殿下就……”
“放心。”阿罗憾打断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推到张詹事面前,“这是‘定心散’,殿下近来焦虑,每晚睡前服一粒,能安睡。也让他少胡思乱想,静候佳音便是。”
张詹事连忙收起瓷瓶,如获至宝般揣进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推给阿罗憾:“这是殿下让我转交的,说是给先生添置些滋补品。”
阿罗憾掂了掂钱袋,嘴角的笑又温和起来:“替我谢过殿下。七日之后,我在十字堂恭候佳音。”
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无非是叮嘱张詹事盯紧秦王的动向,还有如何瞒过大理寺的盘查。张詹事起身告辞时,脚步有些虚浮,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阿罗憾,眼神复杂,像是既敬畏又恐惧。
阿罗憾待他走远,才慢条斯理地喝光杯里的茶,拿起钱袋往袖中一塞,起身下楼。经过叶法善藏身的柱子时,他突然顿了顿,目光扫过爬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却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出去。
叶法善隐在柱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炸开,连指尖都在发颤。百二十名孩童……废弃窑厂……血莲……这些词语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攥紧了拂尘,银丝被捏得变了形——难怪阿罗憾要在十字堂布下聚煞阵,难怪他需要那么多“纯净”的精血,原来他是想借东宫之势,行这等伤天害理的勾当!
太子……那个素来以仁厚闻名的东宫,竟然为了帝位,默许这种惨无人道的阴谋?叶法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住柱子才站稳。窗外的柳丝被风吹得狂舞,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小手,仿佛在无声地哭喊。
他定了定神,快步下楼,青禾正在茶馆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他,手里的“警戒符”烫得她直攥拳:“道长,刚才有个穿灰衣的人一直盯着我看,符纸烫得厉害!”
“是阿罗憾的人。”叶法善沉声道,拉着她拐进旁边的巷子,“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阿罗憾要炼一种叫‘血莲’的邪物,需要一百二十个孩童当祭品,东宫在背后默许,甚至帮他搜罗孩童。”
青禾吓得脸色惨白,手里的药篓“哐当”掉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那……那孩子们呢?我们要去救他们!”
“当然要救。”叶法善的眼神锐利如刀,“但不能硬来。阿罗憾的邪术、东宫的势力、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反而害了孩子们。”
他捡起地上的药篓,重新把草药归拢进去,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我们得先找到那处废弃窑厂,摸清他们转移孩童的路线;再设法把消息递到大理寺或者秦王府——秦王虽与太子不和,但绝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最后……”他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阳正将宫墙染成血色,“得掀了阿罗憾的十字堂,断了他的根基!”
青禾用力点头,眼里虽有惧意,却多了份决绝:“我跟你一起。就算……就算斗不过他们,能多救一个孩子也是好的。”
叶法善看着她,忽然想起柳林镇那些被救下的村民,想起他们眼里的光。他伸手拍了拍青禾的肩,语气沉稳如磐石:“不是斗不过。邪不压正,他阿罗憾就算有东宫当靠山,也架不住天怒人怨。”
巷口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远方。叶法善知道,接下来的七日,会是长安最暗的黑夜。但只要能护住那些无辜的孩童,能撕开这层裹着血腥的阴谋,就算踏遍刀山火海,他也绝不会退。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皇城的角楼亮起了第一盏宫灯,昏黄的光映着厚重的城门,像一只半眯的眼,冷漠地注视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