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斜轸的怒火，是被石寨废墟里未燃尽的硫磺点燃的。
天还没亮透，代州城就被裹在浓稠的血腥气里。三面城墙外，黑压压的契丹铁骑像涨潮的黑海，一波波拍打着城根。最前头的甲士举着包铁皮的盾牌，组成密不透风的 “铁壳”，硬顶着滚石擂木往上冲，盾牌相撞的脆响、木石砸在甲胄上的闷响、伤兵的惨叫混在一起，像一口被煮沸的血水锅。
“哐 —— 哐 —— 哐！”
撞木撞击北门的声响如同惊雷，每一下都震得城砖缝里的冻土簌簌往下掉。陈琅站在门楼高处，看着那扇被撞得变形的铁皮城门，门轴处渗出的木屑里混着暗红的血 —— 昨夜负责顶门的五个壮卒，已经被活活挤成了肉泥，现在是杨业带着破虏营的弟兄用身体顶着门闩，甲叶碰撞的声响里，能听见骨头被挤压的咯吱声。
“先生！西墙快顶不住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守卒连滚带爬冲上来，手里的刀都卷了刃，“胡狗用铁钩搭住垛口，拽上来十几个！李队正带着人在那儿拼呢！”
陈琅没回头。他的目光落在城下那片不断蠕动的 “黑海” 里 —— 耶律斜轸的南院大王纛就插在中军最显眼的地方，金线狼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这头老狐狸显然是疯了，连最金贵的皮室军都派上来填缺口，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的契丹兵，眼里只有玉石俱焚的疯狂。
符清漪是被撞木的震响惊醒的。
肋下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挣扎着披上皮甲时，指尖摸到甲片内侧凝结的血冰，冻得一哆嗦。侍女想扶她，被她挥手推开：“去看看震地雷还剩多少。”
登上西墙时，冷风裹挟着滚烫的血沫子扑面而来。她扶着垛口往下望，胃里一阵翻涌 —— 城墙根堆着的尸体已经没过了膝盖，有契丹人的，更多是代州守卒的，断肢和断裂的兵器缠在一起，被冻成了暗红色的冰坨。一架云梯斜斜搭在垛口上，几个契丹兵正嗷嗷叫着往上爬，最前头那个的脸都快贴到城砖上了，嘴里喷着白气，牙齿咬得咯咯响。
“砍他爪子！” 符清漪抽出短刀，反手掷向最近的守卒。刀光闪过，那契丹兵抓着云梯的手指被齐刷刷削断，惨叫着坠了下去，砸在下面的尸体堆里，没了声息。
她喘着气回头，看见陈琅正站在不远处的箭楼阴影里。青袍下摆沾着泥和血，脸色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眼下是两道浓重的青黑。他没看攻城的契丹兵，只是盯着手里那卷被血污浸透的帛书 —— 那是她带来的 “神臂机括要图”，此刻被风掀得哗哗响，金线绣的齿轮图案上，还沾着半片冻硬的人皮。
“没用的。” 符清漪走到他身边，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宫里头的图纸，讲究的是精铜细铁，咱们现在连补锅的铜都凑不齐。”
陈琅还是没回头。他的指尖划过帛书上 “倒牙逆齿枢轮” 几个字，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的血痂。“杨业说，箭只剩不到一千支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火油也泼完了，最后几桶昨晚炸石寨时用了。”
符清漪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 守卒们正把冻硬的马粪捆成捆，往城下扔。那点力道，砸在契丹人的盾牌上，连响都不响。有个年轻的府兵冻得浑身发抖，手里的弓拉到一半就脱了力，箭羽歪歪扭扭地掉在脚边。
“老铁匠在那边。” 符清漪朝墙角努了努嘴。
两个铁匠学徒正抱着块烧红的铁块，用石头砸得叮咣响。老铁匠蹲在旁边，手里攥着个破碗，碗里是融化的雪水，他时不时蘸点水往铁块上泼，溅起的火星落在他皴裂的手背上，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师父…… 这铁太脆了。” 学徒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石头砸下去，铁块 “咔嚓” 一声裂成了两半，“连箭头都打不成……”
老铁匠把破碗往地上一摔，碗碴子溅得到处都是。“脆也得打！” 他捡起半块裂铁，往火里塞，“就算打不成箭头，熔成铁水浇下去，也能烫死两个胡狗！” 他咳了两声，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当年守幽州，比这难十倍！咱们……”
话没说完，一阵更密集的箭雨泼了过来。老铁匠猛地把两个学徒往身后一拽，一支狼牙箭擦着他的头皮钉进墙里，箭尾还在嗡嗡震颤。他抹了把脸，摸到一手血，突然笑了，笑得像哭：“他娘的…… 这箭倒是够劲。”
陈琅靠在箭楼的柱子上，柱子上还插着半截断箭，是昨夜射穿木梁留下的。他闭上眼，耳边全是攻城的轰鸣 —— 撞木的巨响，契丹人的咆哮，守卒的惨叫，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耶律斜轸的催阵鼓。那鼓声打得又急又密，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他想起三天前，符清漪带着震地雷和粮草赶到时，守卒们眼里的光。那时他们以为，只要烧掉石寨的火器，就能喘口气。可现在才明白，耶律斜轸的铁鹞子，根本不在乎什么火器 —— 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命，能用尸体把代州城填满。
“先生！” 杨业的声音从北门方向传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陈琅睁开眼，看见杨业拄着破虏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大腿上的甲胄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一串暗红的点。
“北门快破了。” 杨业把刀往地上一戳，刀身抖得厉害，“弟兄们用身体顶着门，可胡狗的撞木……”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抬头望着陈琅，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还有什么法子？你说，我去办！”
陈琅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他能想到的法子，都试过了。火攻，被契丹人的湿毡挡了；诈降，耶律斜轸根本不接；甚至想过从暗道突围，可探子回报，城外十里地都被铁鹞子围死了。
符清漪看着陈琅紧绷的侧脸，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他的胳膊在抖，不是害怕，是急的，是恨自己想不出办法。“别这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已经……”
“闭嘴！” 陈琅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很快低下去，低得像耳语，“我知道…… 我知道没用。”
就在这时，老铁匠那边突然吵了起来。
“那种劲弓我见过！老京营的神臂弓！一张能顶三张用！” 老铁匠的声音又急又哑，“可惜啊…… 早就失传了，咱没铜没铁，就算记得样子，也造不出来……”
“谁说造不出来？” 另一个瘸腿的老工匠啐了口唾沫，“硬木够不够？布筋够不够？只要舍得下力气，未必就……”
陈琅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僵在原地，耳边的攻城声好像突然远了。老铁匠说的 “神臂弓” 三个字，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柴堆，在他脑子里 “轰” 地一下炸开。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一本泛黄的兵书上见过的图，那些复杂的齿轮，那些缠绕的弓弦，那些……
符清漪看着他突然挺直的背影，看着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这根快要崩断的弦，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城下的撞木还在响，契丹人的咆哮还在继续，代州城的龙脊，还在血火里苦苦支撑。但此刻，陈琅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