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秋意渐浓,落叶打着旋儿铺满长街,却也盖不住那些随寒风一同刮起、四处钻营的流言蜚语。
贡院放榜的热闹散去,落第秀才们积压的怨怼,如同陈年的老酒,在角落里悄悄发酵。
街角茶肆里,几个茶客正围着说得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这回啊……水不干净!”一个干瘦的老者压低声音,眼神却闪烁着隐秘的兴奋,“跟上回似的……”
“嘘!慎言!”旁边立刻有人紧张地阻拦。
“慎什么言?说都说出来了!”另一个中年人灌了口粗茶,粗声道,“那几家豪绅的儿子,名次怎么就那么顺溜?据说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娃娃?他那篇策论,说的啥农桑水利、田亩方田的勾当!字字句句,老辣得掉渣!俺们村最懂庄稼的老把式,也未必能讲出那等见识来!指定有人……”
他剩下的话含在茶水里,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咕哝,但那意思却清晰无比——舞弊嫌疑,人人有份,连少年解元也未能幸免,只是作为最惹眼的那一个,被捎带着放进了“可疑”的笼子里。
茶肆二楼临窗的雅间。临街的窗户半开着,楼下的议论声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容与、叶润章、陈穆远、于函、连金跃围坐一桌。桌上茶水微凉,气氛略显沉闷。
连金跃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气得脸都红了:“都什么玩意儿!没凭没据,嚼舌根嚼到解元头上来了!还捎带着说我们!”
于函也皱眉道:“这些人口口声声指斥舞弊,却只敢捕风捉影,搅得人心惶惶。最恶心的是,他们也不指名道姓咬死谁,就是在这里混搅!”
他犹豫了一下,看向容与:“行简,这是不是……冲你来的?”
陈穆远冷笑一声,指关节捏得发白:“说行简的文章太老辣,着实荒谬。如今言之有物倒也成了过错,那些井底之蛙……”
他想起楼下那“积年老农”的比喻,更是气得牙痒,又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冷哼一声。
叶润章一直沉默,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忧虑:“树大招风。尤其……上次那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浮动,一点火星就能点着。这次的流言,虽未指明,但目标清晰得很。”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其用心险恶之处,就在于这若有似无,难以追索。我们若大张旗鼓去辟谣,反而显得心虚,坐实了他们‘此地无银’的揣测,成了……上赶着对号入座了。”
容与端起微凉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瓷壁。
她面上沉静无波,仿佛楼下议论的人不是她。
叶润章和陈穆远他们说的都在理。这盆污水泼得刁钻,“过于老辣”这个由头,比直接质疑抄袭更诛心,也更难自证清白。
——你总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自贬学识吧?
连金跃余怒未消,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股神秘的愤怒补充道:“要我说,这事邪门!我忘了跟你们说,前阵子府试之前,我和学渊出去凑热闹,他回去之后便上吐下泻,我从他的吃食里查出了……泻药。这两件事,是不是太巧了点?”
其实不是忘了,那时候他只以为是巧合,再加上不愿在考前让其他人忧心,所以才暂时瞒下。
连金跃的话音落下,雅间内寂静了一瞬。
桂锦行的泻药……贡院门口无端搜查的针对……鹿鸣宴上的刁难……还有眼下这铺天盖地、专门针对她“见识过于老辣”的流言……
这些碎片毫无逻辑地散落着,可冥冥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在将它们串起。
容与的目光越过微凉的茶汤,望向了窗外落叶纷飞的街道。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被秋风肆意玩弄着。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谢廉。
不为了嫉贤妒能打压谁,单纯只是为了……找乐子?看这谣言能发酵到什么程度?看这少年解元是会失态,还是会跳脚?或者,仅仅是想在她清亮坦荡的人生路上,撒一把膈应人的沙子?
陈穆远看着容与依旧沉静但眼神幽深似海的模样,忍不住追问:“行简,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放肆抹黑?总得想个法子!”
容与收回视线,眸光落在杯中的残茶上。
猜到了什么,反倒不急了。
她轻轻晃动茶杯,看着浅褐色的液体打着旋儿,缓缓道:
“等一等。”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平静,甚至含了些闲适的笑意:
“欲盖弥彰,反受其害。既然没有真凭实据闹出来,我们贸然澄清,反倒成了众矢之的。与其费心费力去打那些没有影子的鬼,不如……”
她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芒刺,仿佛已穿透重重迷雾,锁定了某个在阴暗处拨弄是非的身影。
“……等一等。咱们不急,自然有人急。是人是鬼,总会自己跳出来。”
不过,也不能真什么都不做……她倒是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
城南一处曲径通幽、门庭并不显赫,内里却极尽精巧的别院。书房内,沉水香的淡雅气息静静弥漫。
谢廉身着一件云山青的宽松道袍,正斜倚在窗下的紫檀木贵妃榻上,指尖把玩着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
他神情慵懒,窗外的秋阳透过细密的竹帘,在他如玉的侧脸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轻轻叩门声响起。
一个穿着毫不起眼的蓝布短褂、相貌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男子,垂着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立在离榻三步远的地方。
谢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专注于指尖玉佩那细腻微凉的触感,仿佛在感受时间的流逝。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声线清润依旧:
“外头……热闹么?”
那男子头垂得更低,声音恭敬而平板:“回公子,已经传开了。都在议论……尤其是那位少年解元的策论,‘见解精深,非同龄所能及’……说像是积年老吏的手笔。”
谢廉听着,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不是满意,不是得意,更像是在……把玩。
像是在欣赏一件亲手点燃的小烟花,看着它在远处爆开一点微弱的、却足以引起骚动的星火。
那星星点点的混乱、那憋屈的猜疑、那如鲠在喉的恶心……这些东西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点微小的、可供品玩的“趣味”。
尤其当这“趣味”还落在了那个眼神沉静得让他莫名有些“兴趣”的少年解元身上。
想起那人清亮的眼神,谢廉眼中的兴味似乎浓了一瞬。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拂开一粒尘埃。
“知道了。”
那男子立刻如释重负,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沉水香袅袅,和谢廉指尖那枚玉佩温润的柔光。
他轻轻摩挲着玉佩边缘,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无趣。”
谢廉的指尖微顿,随即,他的唇角又无声地勾起,像是在对着一方空气微笑:
“……倒看看你怎么拆。”
此刻在案桌上摆的棋盘中,他随意落下一颗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