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掌灯时分。
李月棠让王二夫妇、王琴、王墨也各自回去,他们一家子一起吃顿团圆饭,不必拘礼。
厅堂里只剩下她一人。
一桌丰盛的菜肴——腊味合蒸、红烧鲤鱼、八宝鸭、珍珠丸子、冬笋炒肉……热气渐消,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油脂。
几副碗筷整齐地摆着,却无人使用。只有她自己面前,浅浅摆着一小盅桂花酿。
外间隐隐传来远处城池里的爆竹声与孩童的欢笑声,更衬得容宅内堂这一角,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李月棠默默夹了一箸凉透的菜,食不知味地嚼着。
烛火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跳动,映出眼底藏不住的落寞与担忧。
一年又一年,儿女愈发大了,团圆的日子也更少了。
她端起酒盅,轻轻呷了一口,桂花酿的清甜滑过喉咙,却带起一丝酸涩苦意,悄然漫上心头。
“喵呜——”
莲蓉不知何时悄悄溜进了厅堂,轻盈地跃上桌面,蹭到李月棠手边,用小脑袋顶着她搁在桌沿的手,发出细细软软的呼噜声。
李月棠心下一软,伸手轻轻抚摸着它柔顺的背毛,喃喃低语:“莲蓉也饿了吧?只有你陪我守岁咯……”
突然——
趴在李月棠手边的莲蓉猛地竖起耳朵,扭身跳下桌面,像一道黄色的影子,飞快地窜向厅堂的大门!
小猫对着紧闭的门扉,焦急地用小爪子扒拉着,发出“喵!喵呜!”一连串又尖又快的叫声,尾巴高高竖起,激动地来回摇晃。
李月棠被莲蓉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莲蓉?怎么了?”
几乎在莲蓉叫声响起的同时,院中传来王墨有些惊讶的声音:“娘……夫人!大门外好像有动静!”
王二的脚步声也从倒座房的方向传来:“谁这大除夕夜的还串门?”
李月棠的心,莫名地急跳起来。
她叫了王二几声,自己霍然起身快步走向大门。
莲蓉已经蹲在门边,对着缝隙激动地嗅闻着。
李月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门闩,“吱呀”一声,厅门打开一条缝隙。
寒风裹挟着新雪的气息扑入,而比寒风更快映入眼帘的——
是院中影壁下,两道披着满身风霜和夜色、刚从乌木马车上踏下地面的熟悉身影。
容易忙着卸车,而从车上下来的那人,身量劲瘦修长,裹着一件玄色狐皮大氅,帽檐压低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致的下颌。
像是有所感应,那人闻声抬起了头。
车檐下挂着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恰好映照出一张比离家时清减了许多、眉目却如寒星般清亮坚韧的面容——正是容与。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月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倒流回心脏,让她的手脚都在发颤,眼眶猝不及防地热胀起来。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极短的、犹如画面定格般的刹那——
“喵——呜!”一道黄褐色相间的闪电已从李月棠脚边飞窜而出,莲蓉欢叫着,四蹄腾空,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扑进了院中容与的怀里!
容与猝不及防,被那温暖的毛绒小炮弹撞了个满怀。冰冷的披风上,瞬间沾上了熟悉的猫毛。
她下意识地接住,低头便对上莲蓉姑娘那清澈见底的大眼睛。
小猫发出急促的“呼噜”声,小脑袋在她胸前蹭来蹭去。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撞击,冲散了远途的寒气,也冲开了亲人相见时那层无形的、因时间与经历铸就的薄纱。
容与的神情骤然软化。
“娘。”她的声音虽带着长途跋涉的轻微沙哑,却清晰而柔和。
在她身后,容易也已走上前几步,将容与随身的行李包裹稳稳提在手中。
他褪去了在外的所有冷峻与警戒,对着李月棠露出一个罕见的、称得上温和的笑容,微微颔首,恭敬道:“夫人,我们回来了。”
这一声“娘”,一句“夫人”,终于让李月棠强忍的泪水彻底决堤。
她快步走下石阶,也顾不上仪态,一把抓住容与冰凉的手,那手背上的皮肤粗糙了些,带着寒意,却真真实实地在她手心。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反复摩挲着那只手,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一遍遍重复道: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千言万语,万般担忧与牵肠挂肚,最终只化作这朴素而滚烫的四个字——回来就好。
“外头冷,快进屋!这手冰得!”李月棠这才如梦初醒般,拉着容与就往屋里走,还不忘回头迭声吩咐早已喜笑颜开、手脚麻利的王二和杨婶:“王叔,快!去把马车安顿好,给马喂上顶好的精料!杨婶!赶紧把那几个菜都热透了!再杀只鸡,下锅吊汤!小琴,去库房把那坛窖藏的状元红取来!快!阿墨,赶紧把炭火烧旺些!”
一叠声的吩咐下去,整个容宅都跟着多了许多烟火气。
容与笑着叫母亲不必忙,李月棠却只怕还有哪里没有吩咐好,声音里那份掩不住的激动颤音,怎么也压不下去。
厅堂内早已被手脚麻利的杨婶重新整理过。
冰冷的菜肴被端去重新加热,炭盆里的火被拨得旺旺的,映得人脸红扑扑的。厚重的门帘放下,隔绝了屋外的严寒与喧嚣。
三人很快坐在了铺着厚厚桌围的圆桌旁,重新热过的菜肴散发出更浓烈的诱人香气。
酱红的腊味、晶莹的丸子、灿金的烤鱼……冒着丝丝热气。
容与解下那件沾满尘雪的风氅,自然地递给了容易,她只着一件素色夹棉道袍,虽仍显单薄,但在这暖融融的屋里已足够。
她坐在李月棠身边,任由母亲将热气腾腾的汤羹、酥烂的肉块,一样接一样地堆在她碗里,小山似的。
“快吃,这是你以前喜欢的红烧蹄髈,炖了好几个时辰,软着呢……”李月棠的目光几乎粘在“儿子”的身上,看不够似的,仿佛要把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这冬笋是才挖的,最鲜嫩,你尝尝……还有这个,我特意让杨婶学着做的蜜汁莲藕,江南口味,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容与握着筷子,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肴,眼底微热。
她没说什么,夹起一块母亲不断推荐的蹄髈,软烂脱骨,酱香浓郁,是记忆中熟悉又久违的家常味道。
奔波万里,生死几悬。在这一刻,她的心是真正有了归处。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胃里暖了,连带着心头那块坚硬冰冷的地方,也似乎被这暖意悄悄融化了。
容易坐在她们对面,也是饿狠了,往嘴里填了两筷子酥肉,偶尔抬眼看向对面相依的“母子”。
他给李月棠夹了一筷子嫩滑的鸡胸肉,低声道:“夫人,您也吃。”
“吃,都多吃些,阿易你也吃。”李月棠笑着关怀了一句,容易竟露出略带腼腆的笑意,低声应了。
而后,他又拿起旁边的酒壶,给三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上了温得恰好的状元红。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暖光。
容易在容宅住了五六年,这个家,不仅是容与的归处,也是容易的。
莲蓉乖觉地趴在容与脚边的火盆旁,尾巴尖舒服地轻轻摆动,小脑袋枕在爪子上,眯着眼,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容与,发出放松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
哗啦!砰!
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混杂着重物落地的沉闷声响,猛地从庭院深处、靠近后墙的方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