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立刻从车厢里取了谢廉备用的斗篷,上前来准备裹在怜儿身上。
容妍看着这一切发展,目瞪口呆。
她刚刚还在求兄长想办法救人,怎么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谢公子,几句话就把人抢过去了?!
虽然他也说要救……可……
“等等!”容妍急急地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
就在那墨貂裘即将裹住怜儿小小的身体时,一直沉默的怜儿,突然动了。
她的目光越过常安,越过谢廉,深深地望向了容与、容妍、还有浑身湿透的容易。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残留的惊惧,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激,还有一丝……深深的依恋和不舍。
仿佛在这一刻,她真心实意地,将这三位在她最绝望时刻出现的人,当成了可以托付生死的救星和恩人。
然而,在下一刻,她猛地收回目光,像是怕再看一眼就会动摇决心。
那瘦小的身体竟是自己向前挪动了两步,她伸出冰冷颤抖的小手,死死抓住了谢廉那片洁白如雪的袍角。
她抬着头,语气坚决,带着孤注一掷的哀颤:“求公子……带我走!”
这一下,连谢廉似乎都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底那抹饶有兴致的探究和玩味更深。
他伸出手,并没有去碰触怜儿,只是轻轻拂了拂自己被抓皱的袍角,仿佛拂去尘埃般优雅。
但他脸上的笑意,无疑表达了一种默许。
常安立刻上前扶起怜儿,将那件墨貂裘密密实实地裹在她身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也隔绝了容妍和容与的视线。
谢廉这才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容与。
月光下,这二位一位青衣如水,飘飘乎如清风朗月;一位白衣若雪,俊逸似玉树芝兰。
两人目光在清寒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谢廉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中,清晰地倒映着容与清冷的身影,以及容与眼中的那一丝审视。
有趣!
谢廉心中的兴味更加浓厚。
容行简……比他预想中还要有趣。
而容与,在接触到谢廉目光的刹那,便确定了什么。
眼前这位“玉京公子”,绝非他表现出的那般悲天悯人。
若是被他带走,对于这个女孩儿来说,不知是福还是祸。
然而,容与无法阻止,也无法强行留下怜儿。
怜儿眼中的决绝比刚才跳河时更甚十倍。
而且,谢廉出面,将怜儿从教坊司带走,无论他动机为何,至少……那地方对怜儿,暂时不再是火坑。
谢廉虽然恶趣味,却绝不屑于对一个小女孩行那等龌龊之事。这一点,容与勉强能确定。
“谢公子高义。”容与终于开口,脸上也漾开一丝温和有礼、毫无破绽的笑容,“此女身世悲苦,谢公子愿行善举,救其于水火,容某敬佩。”
她拦了拦还想说什么的容妍,半真半假地对着谢廉微微颔首,继续道:“我兄妹亦受触动,本想略尽薄力,如今有谢公子仗义援手,自是最好不过,也是这孩子的福缘。”
容妍在旁边听着,小脸上满是不甘和愤懑,狠狠瞪着谢廉,又心疼地看着被裹在貂裘里、不再看他们的怜儿,忍不住想开口争辩,却被容与一个极轻微、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
谢廉迎上容与这看似无懈可击、实则疏离至极的客套,笑容越发灿若星辰:“容兄说哪里话。慎行不过见不得人间疾苦,偶遇此事,焉能袖手旁观?”
“倒是容公子二位,急公好义,不顾自身安危下水救人,令人感佩。”他目光扫过依旧一身寒气、面色冷峻的容易,转头对常安道:“常安,给这位壮士拿些银子,去找个地方喝碗热汤驱驱寒。”
“不必,多谢。”容易的声音如同冰坨子落地,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他看都没看常安一眼,裹了裹身上的鹤氅,又往容与身后退了半步,显然是不想和谢廉说话。
谢廉并不强求,只对容与笑道:“如此,这孩子我便先带回了。行简兄若得空,他日再来探望亦无不可。”
“夜深风寒,行简兄与令妹、贵属请早些安歇。今日与行简兄久别重逢,亦是慎行之幸。”
那一句久别重逢,被他念得缱绻,好似他从前和容与关系多么好似的。
姿态谦逊有礼,话语熨帖周到,俨然一位真正的浊世佳公子。
“谢公子慢行,路上小心。”容与心下无语,却也拱手还礼,唇边笑意温润依旧。
两行人在这座古老的石桥畔,在这寒月西沉、霜风凄紧的秦淮水边,如同君子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完美的客套与别过。
谢廉的马车再次启动,墨色车身载着一袭洁白貂裘包裹的小小身影,缓缓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最终没入皇城深沉的黑暗之中。
只有车角悬挂的风铃在夜风里,发出清脆悦耳、却又显得有些诡异的叮咚声。
容妍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才狠狠一跺脚,气得小脸发白:“阿兄!那人……那个谢慎行!我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怜儿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廉带给她的感觉,只觉得那人表面完美得不像真人,却莫名叫她一阵恶寒。
见妹妹如此说,容与倒是有些欣慰——她还真怕妹妹会和许多小女孩儿一样,被那副近乎完美的皮囊蛊惑了。
“走吧。”容与叹了一声,声音比夜风更淡,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石桥下幽暗的河水,转身牵起妹妹冰凉的手:“怜儿有她的选择。”
容易默默跟上,周身寒气逼人,湿衣在寒夜里已经开始结薄冰。
看着容易这样,容妍心里的不平瞬间被心疼替代:“明彻哥,你去坐马车里吧,我来赶车!回去让马婶烧一大锅滚烫的姜汤!还有热水泡澡!”
她推着容易,又愤愤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廉马车消失的方向。
话虽如此,容与和容易怎么会让妹妹赶车?最后是容与披着大氅将马车赶了回去,还唬了看门的老赵一跳。
竹石居厚重的乌木门扉在三人身后悄然关闭,将秦淮河畔的喧嚣与算计,还有那被墨貂裘裹走的瘦小身影,一同隔绝在外。
暖烘烘的炭盆瞬间驱散了寒风,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暖意,驱散了容妍脸上被寒风吹出的红晕,却也似乎让堵在她心口的那团憋闷更滞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