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炭盆里,银霜炭烧得红亮,茶壶已在小火炉上咕嘟着。
两人在窗边的罗汉榻上隔着小几坐下,窗外便是庭院的雪景,能看到容妍正兴高采烈地和晏清说着什么。
雪地上已被她和容易弄出了雪人的雏形轮廓,元儿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努力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这场雪,倒是让京里愈发清冷了。”容与温过茶盏,提起茶壶,为叶润章和自己各斟上一盏清茶,碧绿的茶汤在暖光下透亮。
“清冷?”叶润章接过茶盏,暖着手,脸上的风流笑容敛去了几分,露出一丝苦笑,压低了声音,“行简有所不知,外头都快闹翻天了,这才是真叫人寒心!”
容与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哦?莫非盐市依旧纷乱?”
“何止纷乱!”叶润章呷了口茶,语气带着几分凝重和讥讽,“阉党那帮吸血虫,今日上午刚有奏折递上去,大放厥词,说什么‘新盐引法若强行推行,必致各地盐商恐慌罢市,盐路断绝,恐生民变’!说得那是危言耸听,活像天就要塌了。”
容与静静听着,指节无意识地轻叩着温暖的紫檀木几面。
“这戏法才变了一半呢!”叶润章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莫名的冷意,“你猜怎么着?就像约好了似的!紧跟着午后,加急的八百里驿报送抵京中,正是江浙那边的奏报。上面白纸黑字地说,受‘盐荒’谣言煽动,已有‘不明真相’的‘暴民’冲击府衙、打砸盐仓,请求朝廷速速平乱、以安民心!”
他放下茶盏,看着容与,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这出双簧,唱得可真是天衣无缝。把谁当傻子呢?刚说完怕有民变,后脚民变就来了,还是最要紧最富庶的财赋之地!这不是拿刀顶在赵侍郎脖子上,逼他退让吗?那些所谓的‘暴民’,指不定就是哪些人手里握着的棍棒!”
容与端起茶盏,看着窗外那片小小的、安宁的庭院雪景。
容妍正小心地把一段胡萝卜插进雪人脸上当鼻子,元儿咯咯笑着拍手。
这窗外的安宁,与叶润章口中那片风起云涌的朝堂,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她看着叶润章,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洞悉的冷彻:“戏自然是越唱越热闹了。江南乱,金陵……还会远么?”
叶润章闻言,悚然一惊,端着茶盏的手都凝住了,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紧闭的书房门:“你是说……”
“制造恐慌,总要从最容易引起共鸣的地方下手。京城首善之地,百万生民,若真乱了……那才是真正的泼天大事。”容与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有些人,为达目的,是不会介意火上浇油的。闹吧,恐怕这年关前后,还有更大的热闹在后头呢。”
窗外,容妍得意地看着她堆的雪人,晏清轻笑着为她拂去发梢的雪花。
暖阁的书房里,炭火依旧噼啪作响,茶汤氤氲的热气却仿佛凝滞了几分。
叶润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不知是窗外渗入的雪冷,还是这局势已如窗外纷扬的雪花般,彻底失控地卷向深渊。
另一边,景王裴旭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带着一身从皇宫带出来的、混合着龙涎香和肃杀之气的寒意,踏入了自己的王府。
那高大的身影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挺拔冷硬,雕刻般深刻的五官此刻绷紧着,显然方才宫中的奏对并不算愉快。
他穿过积雪清扫干净、但依旧透着湿冷之气的庭院回廊。
景王先去正院“颐和堂”见了王妃沈氏。
沈氏温婉依旧,几句体己话带着恰到好处的熨帖与谨慎,并未多问宫中的情形。
裴旭也只是简单说了两句述职顺利,便去看了一眼已熟睡在暖阁中的嫡长子。
小小的孩子睡得红扑扑的脸蛋上还带着甜笑,裴旭紧绷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瞬,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极轻地刮了一下孩子娇嫩的脸颊,随即替他掖好被角,便转身退了出来。
寒夜的冷风似乎又将他身上那点暖意吹散,心头那股盘旋不去的郁气未散,他脚步未停,自然而然地便转向了西侧偏院刘绮韵所居的“漪澜苑”。
守门的婆子远远瞧见景王的身影穿过月洞门,忙不迭地进去通报。
等裴旭走到院门口时,刘绮韵已经带着芷兰候在廊下了。
昏黄的灯笼光映着她精心装扮过的容颜,穿着一身柔和的浅碧色夹银线暗竹纹袄裙,外罩着妃色绣折枝梅的薄棉斗篷,发髻上的珠翠在灯光下温润不炫目,既不失庶妃体面,又不过分张扬,正是景王喜欢的雅致模样。
看到他,刘绮韵那双盈盈妙目中瞬间漾开毫不掩饰的光芒,嘴角弯起甜美的弧度,快步迎下台阶屈膝行礼,清亮柔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喜悦:“王爷回来了!”
裴旭脚步微顿,看着她眼底那份近乎纯粹的崇拜和欢喜,胸口的郁气莫名又散去了一丝。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大步踏上台阶将人扶起,很自然地抬手抚了下刘绮韵被寒风微微吹拂起的额发:“不是说了不必在外边等?快进去吧。”
他习惯了她的恭顺,也习惯了她身上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既有面对他时毫不作伪的仰望,又有在日常相处时不经意的亲昵与随意。
这份亲昵尺度把握得极好,没有逾矩的造次,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过分拘谨惶恐。
他在外是统帅千军的王爷,在朝堂是身份尴尬的皇子,只有在漪澜苑里,面对这样看着他的刘绮韵,那份无时无刻不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能稍稍放下片刻。
“还好,想着王爷总会过来,便算着时辰。”刘绮韵笑着跟在他身侧进了屋,语调轻快,顺手便接过他解下的大氅递给芷兰,动作自然而熟练,“锅里还煨着百合马蹄羹,润肺的,王爷要不要尝一碗暖暖?”
屋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带着名贵沉香的淡雅气息。
屋内的陈设无一不精:花梨木的家具打磨得光滑如镜,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窗前的玉兰摆件是和田暖玉雕成,榻上铺着寸锦寸金的云锦被面……一切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受到的重视与宠爱。
王府的下人们,即使是王妃院里最得脸的,见了她这位新得宠的庶妃,也无不带着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