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因难答而有些气馁,气氛趋于沉闷之时,一道清朗沉静的声音自角落响起:
“学生容行简,略有一解。”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上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茶楼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见角落那素色道袍的青年缓缓起身,身姿挺拔如竹,神情沉静如水。
她朝着容远鹤的方向恭敬地揖了一礼,随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整个茶楼:
“学生以为,自三代以降,天下纷扰,豪杰并起,或成霸业,或致倾颓,其中用人决策,实为兴衰之枢纽。”
话到此处,容与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沉洞见。
“晋武平吴,明主果断抉择于战略之巅,其时形势在我,朝纲稳固,君臣相得,故能以‘独断’之力,毕其功于一役。此‘独断’,乃握紧时机之锋芒,非刚愎也!”
“而苻坚倾举国之力伐晋,其‘独断’则如巨浪行舟,不明敌情,不察天时,偏信诸胡异族,朝堂内忌惮丛生,此‘独断’已失根基,仅为盲动而已。一利剑,一盲流,事虽表面相似,内核天地悬隔!”
“再看齐桓霸业,”容与话锋一转,引向君臣关系,“桓公任管仲,真乃慧眼识英,且君臣之心如日月同照,政路畅通无堵。此‘专任’,是其功也,”她语气微凝,“燕哙之‘专任’子之,却是其过!昏君无能,只图省事贪乐,权柄轻授奸佞,朝纲瓦解,此非任人,乃自戕也!一立国柱石,一掘墓之铲,名同质异!”
她略作停顿,厅内众人无不屏息凝神。
此刻的容与,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言辞锐利,气质却清逸温文,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狂生”。
她目光最终投向那高踞上首的老者,一字一句,言辞文雅而恳切:
“故此,学生愚见,此事同功异之根由,并非权柄或专任之形式本身,而在于——”
“一察:明主当如精算师,洞穿天下大势风起云涌之‘微毫’,时机不到,当存积蓄之力;时机已至,当握雷厉风行之势,此乃独断之根基。”
“二辨:慧眼识人辨忠奸,知才识胆,量度其德,察其是否契合于眼前‘危局’,又能凝聚于核心‘忠诚’,此乃专任之准绳。”
“三营:权柄之施必筑根基,须得营造清朗政风、畅通之道,调和各方利益凝聚之心,使臣工竭诚,百姓归心,上下同心,此乃霸业之土壤。”
“唯此三者兼备相济,洞明时势,任贤用能,理顺众心,方能于治世乱世,擎起不败旗帜,开拓疆土护佑黎民,成就千古功业!反之,纵有雷霆之力,若无此三要,终必如镜花水月,身死国灭,徒为后世警示。”
容与言罢,最后深深一揖:“学生粗陋之见,求老相爷与诸位高贤斧正。”
说完,她平静地坐了回去,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分析只是随手拈来。
随静笃居士学习多年,知识的增长还在其次,居士对她最大的影响,还是在于眼界的提高。再结合她前世“站在伟人的肩膀上”的见闻,两相结合,自然不同俗流。
整个清雅居二楼,寂静得仿佛无人一般。
连金跃微张着嘴,桂锦程眼中异彩连连,于函更是被深深震撼,看向容与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折服。
而周围其他举子,先是被这新颖、宏大且极具说服力的见解冲击得愣住,随即便是低声的哗然和交头接耳。
“好……好犀利的文章!”
“字字切中要害!”
“察时势,辨人才,营政风……此三论何其精妙!”
“此人是谁?何方才俊?”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角落那素衣青年身上,充满了探究、惊叹甚至隐隐的嫉妒。更有心思活络的,已在琢磨这是哪家隐藏的才子,有无背景……
连金跃等人感到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扫来,立刻压力倍增。
而在这无数目光汇聚的顶点,上首端坐的容远鹤,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容,在看到容与起身作答的那一刹,尤其看清她那张俊秀沉静的面孔时,眼瞳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持着茶盏盖的手也极其轻微地顿住了那么一瞬。
这仅仅是一刹那的本能反应,快得旁人根本无法察觉。
容远鹤的失态只如浮光掠影,立刻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借着啜饮的动作,掩饰了那一闪而过的剧烈心跳。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容与身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探究。
他只是对着那个方向,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没有任何言语评价,没有说一个“好”字,但那股关注和赞许之意,却仿佛沉甸甸的烙铁,让所有敏锐捕捉到这一细节的举子心头狂跳。
容相……竟然点头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容行简……
几乎瞬间,各种打听的声音更压抑也更急切地响起。
容与一直瞧着上首的容远鹤,却没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怔愣,正自思索。
不过这种境况,他们哪里还敢多待,趁众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围拢过来之前,桂锦程和于函立刻默契地左右“搀”起还在愣神的容与,连金跃则机灵地丢下足够的茶钱在桌上,容易前头开路,五人如同游鱼般,在众人探寻、挽留的目光和掌柜兴奋高喊“公子请留步题字!”的声音中,低着头,借着茶楼里桌椅的掩护,飞快地从侧门小楼梯溜之大吉。
直到挤出清雅居,融入喧闹的街市人流中,连金跃才拍着胸口喘气:“我的老天爷!行简兄,乖乖,你们没看容相那眼神!”
他故作老成,学着容远鹤那微妙的一点头,而后才赞叹道:“虽没说话,意思全在那了!”
桂锦程也心有余悸,却又着实欣慰道:“行简的确论得鞭辟入里。那三条纲要实在绝妙,此论一出,今日满城举子怕都要传唱了。”
容与只是笑了笑,方才在茶楼中那令人窒息的锋芒毕露早已收敛殆尽,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静:“只是拾人牙慧,偶有所感罢了。走吧,外面人多,还是回竹石居更清净些。”
四人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处刚刚掀起波澜的是非之地。
而在清雅居二楼,容远鹤端着已微凉的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追索着那个匆匆离去的青年背影,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一丝困惑与莫名悸动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另一头,清雅居常年保留的一间天字号雅间里,也有人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露出笑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