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光尚带着料峭寒意,青石板路残留着薄霜融化的湿痕。细弱的草芽刚刚顶破冻土,为庭院点缀上些许嫩绿。
容与着一身简素的玄青色道袍,外罩同色鹤氅,掀开开门帘从马车上下来,立于兵部侍郎薛坪府邸门前。
此番拜会,与年前初至时的境地已截然不同。
门房一见那清逸身影,立时堆满热切笑容,疾步迎上,殷勤引路道:“探花郎安好!老爷早有吩咐,已在书房相候,快快请进!”
那份出自肺腑的恭敬,清晰可辨。
薛府的庭院维持着文官清流的疏朗雅致,修竹萧萧,引一脉细流潺潺而过。
然行于其间,容与步履从容,周身那股沉淀下来的气度比上次更添几分无形的威仪,仆从们屏息垂首,连眼神都带着小心。
书房“听松轩”的门无声开启,清冽的墨香混合着提神的沉水香氤氲而出。
薛坪没有端坐案后,而是站在门内不远处的博古架旁,正拿着一方暖玉把玩。
听见动静,他立刻转过身,脸上绽开的笑容比上次真切浓烈了许多,眼底深处那股隐藏的审视与疏离被一种近乎灼热的欣赏和某种看到了“璞玉终成大器”的喜悦取代。
“行简!来得正好,刚收了两口今年的蒙顶新茶,快来尝尝鲜!”薛坪声音洪亮,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快步引容与到窗边的茶案坐下。
薛坪亲自动手,动作行云流水,滚水注入素瓷盖碗,嫩绿的芽尖上下翻腾舒展,清幽之气四溢。
他目光热切地落在容与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赞许:“琼林宴上那风光,啧啧!当真压过满城玉树了!”
红泥小炉上,紫砂壶口白汽袅袅。
薛坪的笑声中带着对师兄的复杂叹喟:“严师兄……真是收了个好弟子!有你这学生,于他毕生所学之心血,于他那‘择良才而教之’的抱负,都算是对上了天意!”
“恩师教导之恩,如山海之重,行简永生铭感。”
容与微微欠身,语气诚挚:“若无恩师昔日严训与倾囊相授,行简绝无今日。薛师叔今日盛赞,行简愧领。”
薛坪笑着摆了摆手,那姿态隐隐比上次更为亲近随意:“行了行了,老夫不过说了几句实在话。你这份本事、这份际遇,真真是自个儿挣来的!”
“这次,你算是入了圣眼,点了探花,翰林馆选了没?心里是怎么个打算?”
他的神色里充满了长辈对真正有出息后辈的期望与打算为其铺路的考量,不过容与还是听出了几分探究之色。
她眼帘微垂,看着杯中碧绿茶汤,神色沉静:“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浩荡。行简一切听从部院与翰林前辈安排。无论身处何职司,必当殚精竭虑,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不敢妄议。”
“好!就是要这份沉稳!”薛坪眼中赞许更浓——虽遗憾没探得口风,却也对这年轻人的周密满意至极。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许:“有你这份定力在心,老夫放心不少。谢家的风头、还有你本家……”
他含糊地略过了‘容相府’这个词,用一个更委婉的‘本家’一笔带过。
“那边若隐若现的瓜葛……于眼下的你,都非借力攀援之时,反倒是应当静心沉淀、把自个儿的根基扎稳。”
薛坪的语气称得上语重心长:“户部、工部这些地方,事务繁琐,却是最能磨砺真金。实实在在经手几件差事,筋骨就硬了;翰林清贵,润笔养望亦是登高之阶。如何择选,全在你心之所向。但有一条——”
容与含笑听着,心想,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人,这一份见识,对于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可算得上是金玉良言。
薛坪顿了顿,才含含糊糊提点道:“记住,你的根本,在陛下对你才干是否倚重,借势可乘风,依附则如附骨之蛆,永失本我!至于那边府邸……”
薛坪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更加含糊其辞:“礼数周全即可。有些界限,不逾矩,才是保全。”
容与心中雪亮,暗叹一声,而后肃然拱手:“师叔今日教诲,金声玉振,如醍醐灌顶,行简必刻骨于心,时时自省。”
茶过两巡,气氛愈加热络。
薛坪兴致勃勃地问了些师兄的近况,言谈间对严文礼归隐后的悠然与坚持流露出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深藏的、也许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钦佩与一点微妙的妒意。
叙话渐深,容与方道:“行简不日将南归,一则回乡祭祖,告慰先人;二则需亲赴松江拜望恩师,以禀此次京中诸事,兼问起居。师叔若有手书或需携返之物予恩师,行简定当妥善送达。”
薛坪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正合我意”的亲厚:“行简思虑周详,确实是个有心的好孩子!”
他不再客套,径直起身,走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鸡翅木大柜,取下一个约莫两寸厚的桑皮纸大封套,显然早有准备。
封套严实,口子却只用一张小笺斜斜封住,既显郑重又不拘泥。
“这里有封信是给师兄的,你替我带到,”薛坪递过去,语气轻松了些,“都是些京中琐碎闲话,师兄隐于乡野,读来或可消遣解闷。”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一刹那的凝涩,随即又恢复了从容,对着门口扬声道:“瑞哥儿,把我床头那个小紫檀匣子拿来。”
书房门应声而开,薛坪的长子薛瑞稳步而入。
他双手捧上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深沉温润、打磨得油亮的紫檀木扁匣。
匣子无锁,盖合严丝无缝,古朴素雅。
薛瑞行至容与面前,双手奉上,声音沉稳中带着托付:“劳烦世兄了。”
容与抬手接过紫檀木匣。
入手沉实,木质的温润厚密之下,内中物的分量感清晰传递出来。
她的指尖在光滑如镜的匣盖上轻轻一划,动作极其细微。随即抬起眼,目光落在薛瑞脸上,那眼神清澈平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幽微之处。
一抹极淡的弧度在她唇边漾开,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微妙意味:“师叔心意,行简定当亲手奉于恩师案头。此中之物,必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