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乾帝的目光在常玉梁的惶恐请罪与胡不为的悲愤请战之间,无声地移动了几个来回。
终于,他脸上的那抹冷笑倏然隐去,恢复了帝王的至高威压:
“行了!”声音不高,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旧账没算清,倒赔进去几条命!一纸证据没带回来,倒是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都看足了朝廷的笑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三位大学士:“给你们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御案之上,朕要看到一份能真正解决盐务乱局、让百姓吃得起盐、让盐利归入国库的新章程!”
他刻意加重了“解决”二字,目光在容远鹤那张波澜不惊的老脸上停留了一瞬。
“至于袭击钦差之事,自有刑部、大理寺会同天隼司查办。若再有差池,涉事之人,一律论处,绝不姑息!”
退朝的钟声沉闷地敲响,百官鱼贯而出,心头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一个月?新章程?谈何容易!
当晚,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悄然出现在容与的书案上。
容与是没有资格每日参与朝会的,也是因此,这一封来自容首辅的密信,才会落在她的案头。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飞转。
证物被毁,看似功亏一篑,却也撕开了常玉梁这伙人最后的遮羞布。
他们急了,不择手段了。
再派清流御史?胡阁老虽有决心,但其麾下清流也非铁板一块,心怀私利或被蒙蔽者并非没有。
况且,对方可以毁一次证据,就能毁第二次、第三次!
硬查旧账,除了徒增伤亡和摩擦,只会让局势更加混沌。
“盐引……”容与喃喃自语。
核心症结在于旧有盐引制度给盐商和地方官吏预留了巨大的寻租空间。
“银子……盐商们有的是银子勾结官员。但朝廷需要的,难道仅仅是银子?或者说,当前急需的,只有银子吗?”容与叹息一声,想起自己先前构思的法子,走到桌旁,抽出一张素笺来。
恩师座前:“京中骤变,料已惊闻。证毁人伤,旧路不通。学生愚思,新法或可试,其核心在:改纳银为纳粮纳物!”
“今后凡欲参与盐引分配之商,除缴纳定额银课之外,必须同时认缴若干类朝廷当前急需之物。”
“如军需布帛、药材、赈灾粮米、漕船修造物料之类。其比例可逐年调整,专物专用,由中枢及工、户部指定仓场或工坊接收,确保实效。认缴物数量多、质优、交货及时者,优先获得引权。
“如此,可一举数得。此举虽有执行监管之难,然相较硬啃旧弊、与既得利益集团正面搏杀,或可另辟蹊径,化盐商财力为我所用,缓解急务,亦为将来厘清盐政争取缓冲!恳请恩师斧正。”
信以最快的秘密渠道送出。
容与心中清楚,这法子有点“以盐引劫富商济朝廷急”的意味,非常规手段,见效快但后患也需严控。
然而,静笃居士的回信比预想更快,只有短短数行:
“汝思灵动,敢行险招,以盐为引,钓国用之急,此计之奇,有若商鞅立木。
只是下一行,便话锋陡转:
“然,慎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尤需非常之力镇之!朝局若失衡,新法便成众矢之的。容相深沉,岂无破局之法?然其持重不言,非无力也,乃时机未至,火候未到。旧疾用猛药,病人须承其力。强行为之,恐利未至,变先生。刀锋过利,易折己身。
待时而动,潜龙勿用。
戒之,慎之!”
老师的回信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容与心中那份因想出奇招而升腾的急切。
是啊,新法虽好,却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双刃剑。
常玉梁一伙会疯狂反扑自不必说,便是那些心怀“祖制不可易”的清流老臣,也可能因她“与民争利”、“行事近于酷吏”的言论而攻讦。
而容相的袖手旁观,更深层的原因并非无谋,而是他还在等,等这锅滚油烧得更沸一些,或是等待一个能彻底将对手置于死地的契机?
容与将老师的信笺凑近烛火,看着火舌瞬间将其吞噬。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沉静双眸中闪烁的幽深光芒。
然而,时机究竟何时才至?
皇帝的怒火与限期,如同悬顶之剑。
若是没有机会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她必须想办法,让这把双刃剑,在出鞘时,能准确地刺向该刺的位置。
又一日,容与下值路上,马车驶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时,她敏锐地察觉到街角巷尾的气氛有些异样。
往日里热闹的茶楼酒肆,今日门口却聚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惊疑与愤慨。
更触目惊心的是,几处显眼的粉墙之上,竟赫然贴着几张墨迹淋漓、字迹粗犷的大字报!
“苛政猛于虎!盐价飞腾,民不聊生!”
“盐引弊政,官商勾结,吸食民脂民膏!”
“彻查盐案,严惩贪蠹!还我百姓盐利!”
墨迹未干,显然是新贴不久。
大字内容直指盐政弊端,言辞激烈,矛头隐晦却又分明指向了某些盘踞盐务的官员。
容与心头一凛。
看来钦差遇袭、证据被毁的消息已然扩散开来,激起了民怨沸腾。
这大字报背后,是清流推波助澜?还是有心人故意煽动,搅乱浑水?抑或是真正的百姓自发之举?
无论哪种,都昭示着盐政这块顽疾引发的风暴,已从朝堂蔓延到了市井。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容与放下马车的窗帘,感叹了一句。
而后,马车驶入了相对僻静的清水巷,停在容妍那间尚未挂匾的小铺门前。
铺子门窗紧闭,但容妍早已带着喜儿在里头忙碌。
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松木、金属与某种特殊药水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铺内陈设简洁雅致,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刚刚完工的首饰,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阿兄!快来看!”容妍似乎早有准备,此刻兴奋地迎上来,献宝似的捧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首饰盒。
盒内静静躺着两件风格迥异、却同样令人惊艳的首饰。
第一件,是一枚男式束发玉冠。
主体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得温润如脂。
这倒还寻常,奇就奇在,玉冠两侧镶嵌的并非寻常金玉,而是两片薄如蝉翼、经过特殊处理的暗紫色金属片。
那紫色深邃而神秘,仿佛沉淀了夜空的星辉,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腻、如同水波涟漪般的天然纹理,在光线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金属片边缘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出云雷纹,与温润白玉形成刚柔并济的对比,整体透着一股低调奢华、神秘内敛的贵气。
“这是用阿兄你方子里说的‘紫药水’浸泡出来的!”容妍得意地指着那紫色金属片,“钱嬷嬷试了好多次火候和时间,才弄出这种颜色和纹理!她将这叫做什么……‘紫云淬’!比单纯镀金嵌玉特别多了吧?”
容与满脸赞赏地微微颔首,将视线投向第二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