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泽,”容与将剔好的鱼肉夹到他面前的小碟里,声音平静,“既已派到你头上,这便是趟浑水,沾与不沾,怕是都难全身而退。”
叶润章看着碟中那雪白喷香的鱼肉,苦笑道:“可不是么?我现在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但求‘心安’二字吧。”容与端起自己的冰柚茶,轻轻碰了碰叶润章手中的杯盏,发出清脆的声响,“账目上做得清楚些,核定之时,少些人情偏颇,多据实情。油水……不必沾手,也别碍着别人发财。明哲保身,便是本事了。”
她知道这要求对叶润章来说已是委曲求全。
但在这等旋涡中,实力不足,既要维持自身底线,又要保全位置,已是最大的奢求。
叶润章听懂了她的意思——不主动同流,但也不做挡路的石头。
他心中那口闷气略略散了些,端起杯盏,将冰爽酸甜的柚茶一饮而尽。
“也只能如此了!”叶润章重重放下杯盏,看看心爱的妻子,脸上重新挤出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要把烦恼也一并按下,“但愿这趟差回来,别把我这‘风流才子’的名头换成了‘官场瘟神’就成!”
晏清轻轻握住叶润章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尖微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握着,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糟心事了!来!妍儿,再给我烤两串那个鹿肉,多刷点你那‘八珍酱’!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我先吃痛快了再说!”他拍了拍晏清的手背,又殷勤地给妻子挑着合她口味的清淡吃食。
“对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庭院里重新响起容妍清脆的笑声和烤肉滋滋的声响。
小元儿早就坐得困倦,也握着小拳头打了个哈欠。
银月清辉洒满了庭院,莲蓉在梦中偶尔吧嗒一下嘴。
美味的烟火气暂时驱散了外界的风云,但萦绕在叶润章心头、在容与眼中的那缕阴霾,却如同这暑夜未尽的热气,沉甸甸地笼罩着,并未真正散去。
庭中的草木在月光下疯长,掩映着远处不知谁家府邸传来的隐约丝竹喧嚣,将这看似宁静的夏夜,映衬得更加怪异。
……
六月的金陵,白昼被拉得极长。
酉时已过,西天仍残留着大片燃烧的橘红,将竹石居书房的窗棂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容与坐在书房中,穿着一身家常的竹青色半旧道袍,袖口挽起来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头发半散下来,只用一根同色发带松松束着。
她放下了手中一份关于前朝漕运旧制的抄录卷宗,抬起手揉了揉微涩的眉心,端起桌上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
院外的梧桐树上,蝉鸣声嘶力竭,带着盛夏特有的燥意。
疏浚运河的“助饷”征收与工程推进已近两月。
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但容与心中始终悬着一丝隐忧。
容远鹤那套“利国利民利商”的妙策,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华美锦囊,外表光鲜,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叶润章被派往江南西路参与征收与监督,更是让她多添了几分挂念。
文泽那看似风流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岳夫人教出的傲骨与底线,在那等浑水里,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
“公子。”容易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进来。”容与抬眼。
容易推门而入,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手中并无寻常公文,而是托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沾着些许泥点的粗布小包裹,包裹不大,约莫巴掌大小。
“万通车行胡三娘命人急送来的。”容易将包裹轻轻放在容与书案上,声音压得极低,“送信人说是……叶公子托付的‘家乡土产’,务必亲手交到公子手中。”
家乡土产?容与心头猛地一跳。
这些年依靠着四轮马车的技术,万通车行发展得不错,从豫章周边开到了大江南北,来到金陵负责京畿周围生意的,却正是胡三娘。
叶润章知晓万通车行有容与的股份,想到通过他们送东西,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家乡土产?
叶润章此刻远在江南西路督河工,怎会突然托人送什么“家乡土产”?还特意通过万通车行这样曲折的渠道?这绝非寻常!
容与立刻叫容易闩上了书房门。
她指尖触碰到那粗布包裹,布料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
迅速解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油纸包。剥开油纸,里面赫然是一枚……蜡丸!
容与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蜡丸传书!
这是极其隐秘、非十万火急绝不轻用的手段,叶润章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用力捏碎蜡丸。
里面掉出一卷被紧紧卷起的、薄如蝉翼的丝绢,丝绢上用极细的墨笔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正是叶润章的。
只是那笔迹失了往日的风流飘逸,带着一种急促和压抑的颤抖。
容与飞快展开丝绢,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字迹。
越看,她的脸色越是冰寒,指尖的温度仿佛被丝绢上的字句寸寸冻结。
“行简足下:
见字如晤。虽相隔千里,然西江风急浪高,恐无安席畅叙之日矣。
冒昧以此陋法传信,实乃情非得已,局势已至千钧一发。
此间主事者,漕司西道分司同知贾世仁,其人城府极深,手段酷烈,乃容老门下得力干将。
所谓‘疏浚助饷’,于彼等眼中,不过盘剥敛财之虎皮大旗。贾某勾结地方州县,操纵核定,于寻常商贾苛以重赋,敲骨吸髓;而对宗亲贵戚、官商巨贾之货船,则估值虚低,甚或全免。征缴之巨资,十之七八未入官账,尽数流入私囊。更将工程悉数发包于其妻族商行,物料虚抬高价,以次充好,河道疏浚,敷衍塞责,几同儿戏。
然此等蠹国害民之行,尚非最恶……”
若说对于这前半段,容与算是有些心理准备,那接下来的描述,却叫她心头火起,惊怒交加。